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繁华信 > 第 8 章 Chap.08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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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邬大附中开学那日,施嘉莉到母亲屋里,问她要不要送自己去学校。这邀请是嘉莉对过往的一次弥补,当初她在上海的育爱女中住读,母亲怕她在学校里过得不好,打电话过来,说想来学校看一看她,她千般百般地拒绝了,怕被同学瞧见母亲的模样。十几岁的年纪,把一颗自尊心捧得比天还高,她不能在同学面前丢这个脸。

    如今她主动邀请母亲,心思也是极复杂的。说起来她并未变得比过去更坦荡,只是比以往更会伪装。母亲坐在梳妆台前,在脸上扑了一层又一层粉,直到脸上像刮了腻子的墙,眉眼口鼻都模糊了,戴了假面一样。母亲摇了摇头,说:“今日我就不过去了,还是让芳姨跟着。换上校服就过去罢,开学第一日,别耽搁了。”闻言,嘉莉松一口气,说了声“是”,慢慢地退出去了。

    到了学校,因嘉莉是新来的,老师叫她到台上做了介绍。同学们见她长得漂亮,又是从上海过来的,下课后便围过来,问她许多话,问的最多的,便是为何要从上海转到邬城来。嘉莉道:“我父亲过来做生意,我就跟着过来了。”

    “怎么来邬城做生意?上海的生意不好做么?”

    嘉莉道:“邬城有铁矿石、有煤炭,人口也多,成本要比上海低得多;又是革命新城,有政府帮持,发展得快,需求也大;最重要的是,我父亲说了,就这两年,西方国家可能会遭遇危机,到时候就会向国内倾销商品,上海作为中外贸易中心,自然是首当其冲。”

    能考取邬大附中的学生,家中大多非富即贵,这个年纪的孩子又喜欢装大人,听嘉莉这样讲,便煞有介事地与她讨论起来。一直说到上课时间,还意犹未尽,当下便约嘉莉周末去家里玩。散了之后,嘉莉也满足地从书包中取出课本,预备上课,不想,坐在她身旁的女同学淡淡“哼”了一声:“小小生意人,满口生意经。”

    这女同学是很冷淡的长相,眼角和嘴角都尖尖的,又留着短发。嘉莉见她课桌上摆着一本司汤达的英文原著,也“嗤”一声道:“原来是小小文学家啊。”

    梁子就此结上。后来施嘉莉了解到,这位女同学名叫陈端玉,祖父中过进士,是清朝遗臣,如今家中虽落魄了,却还端着书香世家的清高。嘉莉与陈端玉坐得近,互看不惯做派,经常出言讽一讽对方。不过,二人也十分有默契地没有去找老师调开座位。

    那年十月,西方国家果然爆发了一场巨大的经济危机,一切如嘉莉所说,许多国内企业受到冲击

    ,倒闭了一片。嘉莉得意洋洋,从此在陈端玉面前都是挺着胸脯走路的。

    不过后来,施嘉莉与陈端玉竟神奇地成为了朋友。起因是英文老师要求学生们读莎士比亚的篇目,并写一篇评语。嘉莉向来对英文书不感兴趣,直接忘记读了,要交评语时才想起,只得低声下气跟陈端玉借一篇。她知道,陈端玉最爱的就是英国文学,指定写了不止一篇。陈端玉蔑她一眼,却还是翻了翻自己的薄子,取下一页评语给她。

    嘉莉感激地冲她笑笑,接过那页评语,开始往自己的作业薄上誊抄。毕竟有一定的英文基础,嘉莉抄着抄着就觉得不对劲:为何这评语写得这般温柔缱绻、羞羞答答?嘉莉拿过那评语仔细读了,脸愈读愈红,才发现这哪是什么评语,根本就是一封情书!

    陈端玉见她细读,也觉察不对,将那页评语抢了去,自己一瞧,顿时头脑轰然。

    若是写给男同学的普通情书也就罢了,可这情书,分明是写给英文老师的!

    教她们英文的老师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性,皮肤白皙,高大瘦弱,神情总是郁郁寡欢,说起英文也是一番忧伤别致的腔调。据说,他曾在英国留学。

    陈端玉的脸红得要滴血,将情书团成一团攥在手心,拘谨地坐了许久,忽地一转身,胳膊搂过嘉莉的颈,小声哀求道:“嘉莉,好嘉莉,求你不要告诉别人。”

    嘉莉咬着下唇,胸腔笑得一颤一颤的。陈端玉又求她半天,她才答应了。

    守着一个秘密,两人成为朋友。陈端玉跟嘉莉悄悄说起她对英文老师的爱慕,将他喻为一首美丽的诗歌。“你不这么认为么?”她问嘉莉。

    嘉莉不喜欢英文,也对英文老师毫无感觉,便道:“他年纪太大啦!我才不喜欢老男人呢!”

    “他才不是老男人,他才二十九岁!”陈端玉急着反驳。

    “比你足足大十五岁!还说不是老男人!”

    “就不是,就不是!”陈端玉撇起嘴,不理嘉莉了,过了一会儿,又凑过来问,“嘉莉,你心里有喜欢的人么?”

    嘉莉想起身边围着的男同学,或是调皮捣蛋,上蹿下跳的像只猴儿,或是夸夸其谈,比她还会吹牛,真是毫无魅力。正要摇头时,她忽然想起清水镇的那个少年,站在薄雾里,唇红齿白,眉眼冷郁。

    可是,她喜欢他么?

    他有时对她很好,有时对她很坏。她有时想要对他撒娇,有时又气他恼他。也许,她是既喜欢着他,又恨着他。

    喜欢与恨都

    在心里,不就抵消了么?嘉莉便对陈端玉说:“我没有喜欢的人。”

    “好罢。”陈端玉合上手里的书,抱在胸前憧憬道,“等我读完中学,我就向他告白。无论他答不答应我,我都会继续读英国文学。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去考国立邬城大学的外文系,毕业后,再去英国留学。嘉莉,这是我的梦想。”

    施嘉莉望着她侧脸,听她用言语为自己描绘出清晰的人生轨迹,忽地有些怔住。她也是十四岁,可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学生之间流行写“同学录”,在“喜欢”那一栏,陈端玉写的是“英国文学”,而她写的是“兔子”。

    自此,这成为嘉莉的烦恼。

    当然,嘉莉的烦恼不止这一件。学校里有几个毛头小子喜欢她,常在走廊里拦下她与她说话,还写情书寄到她家里去,又是文言又是白话又是英文,掺杂在一起,拼写、语法上的错误一大堆;她代数学得不好,施承良便叫管家给她找了家教,每个礼拜天都要早起上课;凌瑜对她的要求愈来愈严格,每日都在她脸蛋与身体上涂抹各式养肤膏,同时控制她饮食,避免她有长胖的可能……

    快乐总是转瞬即逝,烦恼却挣不开时间。忽忽数年,施嘉莉长到十七岁了。

    这几年世道不安稳。日本人打了进来,东北三省沦陷,广州等城市也是暴动不断。邬城还算太平,经济却也受到二九年的危机影响,持续走低。嘉莉此时才意识到,当初她为父亲预测中危机而洋洋自得是多么幼稚的事,浪潮袭来的时候,没有人可以幸免于难。

    芳姨的母亲逝去了,她告假回了清水镇,施嘉莉向她表达了哀思。芳姨回来后,手指抹了抹泪叹道:“就这么没灾没病地走了也好,也不知接下来是什么日子呢……”

    后来,芳姨时不时地就把这些年攒下的钱拿出来数一数。她向嘉莉请教哪家银行比较靠得住,又问如何把钱存进去,说:“阿峪就要考大学了,这些都是为他攒的学费。”

    “他要考哪里的大学?”嘉莉问道。

    “这些我不是很明白,他自己有分寸,我也不操心……”芳姨感慨道,“只是我老娘死了,阿峪也要去读大学了。等过了今年夏天,我们怕是不会再回清水镇了。”

    “不会回去了么?”施嘉莉讶异道。

    “不会回去了。”

    听芳姨这样说,施嘉莉忽然很想再回那里看看,算是做个告别。待到这年暑假,她征得施承良同意,与芳姨一起回到了清水镇。

    比起大城市今日起高楼,明日建工厂,清水镇的时间似乎是停滞的。河流、草木、房屋、雾气,一切都是老样子,什么变化都没有。芳姨家的鸭子卖掉了,大黄狗还在,见到嘉莉,围在她腿边打圈儿转,兴奋地“汪汪”吠着。嘉莉一下想起从前,拂了拂裙子蹲下身来,抚摸大黄狗的脑袋。正欢快摸着,身前落下一道淡淡阴影。

    嘉莉抬起头。

    少年模样也不曾改变,眉眼冷峭,嘴唇纤薄红润,只是个子长高了些,脸部线条更清晰明锐。他也在望着她,不知是不是错觉,神情似乎渐渐柔和起来。嘉莉以为自己这些年已经忘了他,可仅需这一眼,陡然间的暗昧化为长风晴空,他的身影再次一点一点地拓入她眼睛。

    “……阿峪。”嘉莉站起身,滞涩地叫了他一声。

    “嗯?”他的声音极短极轻,像是克制不住从喉咙里逃出来的。

    两人双双陷入沉默,凝望彼此片刻,又迅速移开,低下眼睛。

    中午一起吃了一顿饭,那种熟悉感才又回来了。嘉莉问方峪祺考了哪里的大学,他说是上海,国立交通大学,嘉莉惊喜道:“我爸爸也是那里毕业的呢!你要成为他的校友了。”

    忽而她又沮丧道:“可惜我已经不在上海了。”

    说完这话,嘉莉觉得失言,站起身来避开方峪祺。方峪祺却也站起身,望着她问道:“要不要和我去个地方?”

    “哪里?”

    方峪祺没说,只直接带着她来到一片水塘前,塘边有一条被遗弃了的破旧乌篷船。他站在岸边,望着平静的水面,望了许久,才声音低哑道:“这船破了,我想把它修好。”

    走近了,施嘉莉才发现乌篷船旁放着许多根扁竹条,有一些已经被编进了船篷里,显得那船篷半新半旧的。方峪祺登上船继续做起这项工作,极其细致地用扁竹条修补起破败的篷顶。

    嘉莉在一旁给他递竹条,他说:“你不要动,当心刺到手。”

    “哪有那么娇贵。”嘉莉道。

    方峪祺听了,微微地笑了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后嘉莉也想起了什么,脸上泛起羞意,把竹条丢在地上,不给他递了。

    这修补工作做了许久,等船篷完整地在眼前呈现出来,天已经黑了。

    方峪祺低下身在塘里捞了把水洗手,洗完在船头坐了一会儿,又躺下了,胳膊枕在脑袋下,眼睛望向漆黑苍穹。

    “很舒服么?”嘉莉问。

    “嗯。”

    嘉莉

    也登上船

    仔细一瞧

    才发现这船虽残破

    里面却也干净

    像是被人认真清扫过了。她也学着方峪祺的样子

    在他身边躺下了

    眼睛望向夜空。

    夜凉如水

    深远静谧的天幕隐藏了所有情绪。

    方才的动作使得乌篷船在水面上悠悠摆荡

    让人惬意得想要阖上眼睛。嘉莉笑道:“我忽然想起一句诗

    叫做‘醉后不知天在水

    满船清梦压星河’。可惜了

    ?)

    今天的云层有些厚

    看不到星星呢。”

    方峪祺转头看向她

    呼吸离得有些近:“你想看星星么?”

    嘉莉也转头看向他

    视线碰上他眼眸

    顿了一顿

    才说:“想啊。”

    方峪祺道:“那你闭上眼睛。”

    嘉莉轻轻阖上了眼睛。

    从船只摇晃的程度来猜测

    方峪祺应是起身走下了船

    很快又回来了。不知在船上捣鼓了什么

    他忽然来到她身后

    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眼睛

    轻声说:“跟我来。”

    他带她弯腰进入一个地方

    另一只手护着她的头

    避免撞到。

    她和他再一次躺下了

    在船篷里。

    方峪祺将手从她眼睛上拿开

    说:“可以睁眼了。”

    施嘉莉缓缓地睁开眼睛

    果然有闪闪星光一点一点地漏进来。她惊喜极了

    杏眼蓦地睁大

    望着头顶的璀璨星光。那星光从船篷竹篾缝隙里漏下

    映在她脸上

    盈盈发亮如露似珠。

    “你是不是在船篷外面放了灯?”嘉莉转过脸向方峪祺问道。

    “嗯。”

    嘉莉卧在船篷里

    仰着脸赞叹道:“绝妙的主意!船摇摇晃晃

    光就闪闪烁烁

    就像真正的星星一样。”

    方峪祺嘴角噙起一丝笑意。

    “好美妙啊

    阿峪……”看到“满船清梦压星河”的场面

    嘉莉仿佛真的醉熏熏了

    吃吃笑道

    “这真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一天!”

    方峪祺侧眸看向她

    眼睛里是星星点点的碎芒。

    察觉到他在看她

    嘉莉也扭头看向他

    四目相对

    竟长久地没有移开。方峪祺不说话

    嘉莉也不说话

    只有温热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

    逐渐发酵开来

    灼得两人中间的空气滚烫。

    “阿峪。”施嘉莉忽然叫他。

    “嗯?”他轻轻地回应。

    “你喜不喜欢我?”她问。

    方峪祺湿亮瞳仁在眼眶里晃了晃

    恣意望入她眼睛。半晌

    一颗落在她脸上的星子闪了闪

    移到她唇上

    他也微微垂了垂眼

    看向她的唇

    水润樱红的唇。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些

    又看向她眼睛

    呼吸声在静寂的夜里一阵缓一阵急。

    终于

    他大幅度地滚了滚喉结

    声音止不住地轻颤:“不喜欢。”

    “哦。”施嘉莉别过脸

    看着船篷。

    安静了一会儿

    她忽然起身

    恼得拎起拳头打他的肩

    发泄似的

    又推又搡。方峪祺长睫低垂

    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打着。

    小船儿轻悠悠地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