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流下了眼泪。
    你怎么了?
    他说,睫毛掉在眼睛里了。
    我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撑开他的眼睑,去寻找那一根不存在的睫毛……他的眼睑粉红,微微颤抖,像是一个宇宙呼吸着的内壁……眼睛是红色的,又湿又冷。
    火车在这样一个时刻来了。年老的绿皮火车,拖着稀疏的烟尾巴。我张开嘴,想要和他说看啊,煤油味的风冲进了我的身体里,像装满一只疲惫的口袋。但是他消失了。他去哪里了?
    血肉和花香砸在我脸上。
    我不知道火车经过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那一段时间不见了,记忆是一个残疾的婴儿,它的基因里丢失了某个至关重要的序列。他的头发躺在枕木上……在一个时间真空之地,我坐在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没有窗户,没有灯,没有家具。只有一台电视,一个频道。电视里放着一档野生动物的节目,讲一头刚出生的斑羚在夜晚夭折了。非洲的夜晚覆盖在我脸上。他的头发躺在铁轨上……野兽死去了,皮毛还是新鲜的。
    我坐了一个晚上。墓地里走满磷火,全是堕落到地上的星星。
    他死后一个月,窗台上的花开了。全班都涌过去闻它不明不白的香气。有人说,真嗣君,你怎么不去呢。我在心里想,闻什么呢。闻金鱼血肉的腥气吗。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秋天了,法桐的叶子落在人行道上。我踩着他们清脆的尸体,一路势如破竹地走过去了。有个声音贴在我耳边说,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后来我上高中了,补完课坐在末班地铁上。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戴眼镜的女高中生,穿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校服,念一本西绪福斯神话。这个城市里许许多多的末班地铁,空着肚子摸黑走夜路。像那个几乎所有人都玩过的贪吃蛇游戏:写这个游戏的人说,去吧,黑暗里会有食物的。你总能在黑暗里找到点指望的。但实际上,黑暗里什么都没有。他们始终是饥饿的。在黑暗里,没有谁走一条预定之外的歧路。谁都不敢和谁相遇。谁都不敢和自己相遇。
    她从书页上抬起头来,对我说: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
    那天我脚底走出的水泡,一个星期后都消失了。留在我鼻子里面的血腥气,味道都冲淡了。那个班上,接近过他的死的人,都消失在人海里了。证据全部消失了。更可能是抛弃我出走了,走到没有人没有山没有海和天空的地方去。
    但那个问题为什么老是缠着我?
    我根本不知道它的答案。曾经被答案击中过天灵盖的人,也许已经不肯开口说话。
    在一个同学聚会上,我问他们记不记得有一个八岁的小男孩,我们班上的,跳进铁轨里,死了。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揭陈年痂痕,看看它有没有忘记流血。他们说有吗?我们班出过这种大事吗?真的,没有一个人记得,十年前的四月,我们踏青的那个春天,有个小男孩死了,变成了泥,喂活了枕木边上的野草花。每年春天,每年四月开花六月花谢,他都活过来又死过去一遍,就这样了十年。他们说,不可能,如果是真的,我们都会记得的。时间让过去变成了一个虚数,变成了雪总是会化会脏的冬天。变成了口说无凭,一切都可以抵赖和勾销的春梦。一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男孩,它的尸体可以喂饱无休无止的饿鬼岁月吗??我的痛苦,他们在这一个瞬间失去了重力,成为了悬浮在天空里的,寸草不生的孤岛。我以为我会很难过,因为他第二回死去了。但我没有。我预期里的一记重拳,没有来。风和疼痛都没有来。击倒我的是空无一物。我不再提起他了,默默喝我的柠檬水。他们说,真嗣君,你到城里上最好的高中去了。你怎么样?我说很好啊。我没有提那些和尊严等重的习题,没有提考试和排名,没有提冷眼和欺凌。我的高中三年,在五分钟里全部讲完了。我的世界怎么这么小?像个仓鼠笼子。我整天拿着木屑磨牙,跑仓鼠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它对人生有什么意义。我在八岁火烧天空的晚上,死亡对我致以问候,拿血肉扑了我一头一脸的时候,就已经不再追问意义了。我做这些事,因为有人因此对我有所期待。
    我没说,我差一点谈过一个女朋友。她约我出去看电影,黑暗里她的手一直手心向上摊着,“像一只捕兽夹”。我自投罗网了。我们的脸缓缓靠近,像舞池里试探着互相邀请的男女。我碰到了她的嘴唇,那个瞬间一颗陨石撞进另一块陨石电光石火。这个时候屏幕忽然黑了,一切都结束了。她的嘴唇湿湿冷冷的。黑暗扑头盖脸打过来了。我想起我碰过他糖果一样的眼球,也想起来一头一脸的血肉。我推开她,逃跑了。她在后面气坏了,骂我恶心,懦夫,我却回不了头了。我跑出电影院,蹲在路边吐了。蛾子扑街灯的冷光,冬天的晚上,他们会不会感到受到了欺骗,会不会难过自己没被烧死,反而被冻死了。它们的影子投在地上,被灯光扭曲成巨大的怪物翅膀。
    我遇到他太早了,他死得也太早了。他给我的人生开了一个坏头。他垄断了我人生里那个种子一样的可能性。说到死,想到他。说到爱,还是想到他。
    我初中读了洛丽塔。我想如果亨伯特没有遇到安娜贝尔呢,如果安娜贝尔没有害伤寒死了呢。这个故事,会不会变成一个除了演员之外,一切徒然就序的舞台。但是不会是安娜贝尔,也会是别人的,她没有死,也会老会长妊娠纹。如果有一个高于一切的意志,他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他的剧本里没有故事,只有随机,混沌,和被误解的善意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