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树上掉下来的身影砸了个正着,阳光和树影如万花筒一般旋转。几片树叶顺着柔软的棕发飘落下来,她慌张地睁大眼睛,像自投罗网的小动物,在仿佛会嗡嗡回响的寂静中和他四目相对。
    明明还未到开花的季节,空气里却好像浮动着苹果花浅淡的香气。
    石子落入湖中,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似乎总是以为她将自己藏得很好。
    她偷偷跟在他身后的时候,她藏在花丛中的时候,她在苹果树后探头探脑的时候,她蹲在窗沿下忽然抬头朝他看来的时候。
    全部都是无聊的记忆。
    他快要死了,但想起来的,全部都是最无足轻重的日常。无法割舍的,全部都是他人生中最初的回忆。
    以前,他总以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不在世界地图的小角落里,不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永远都没什么变化的小村庄里。
    他以为他想要的东西都在远方——在大海的彼岸,在地平线的尽头。
    地底的生命之河光辉涌动,杰内西斯提起剑,从古老的雕像旁站了起来。在他身后,参天巨木的树根虬结缠绕,光秃秃的树枝如同海底的珊瑚,同时又似生物的毛细血管,看起来既诡丽又神圣。
    杰内西斯看着扎克斯逐渐走近,唇角弯起一抹弧度。
    “你继承了安吉尔的意志,同时又带有萨菲罗斯的细胞。”杰内西斯说,“就像《Loveless》中描述的一样,实现了三个挚友的重逢。”
    “……是时候该醒来了,杰内西斯。”扎克斯神情凝重,细看的话似乎又藏着那么一丝难过。
    已经病入膏肓的人,显然已经听不进任何人的话。杰内西斯好像笑了一声,好像又没笑。他提着剑,在雕像前踱起步来。
    黑色的羽翼在身后微微展开,他如同全情投入的舞台剧演员,从头开始背诵古代的叙事诗:“野兽缠斗令此世灭亡时,女神自混沌天空降临。”
    扎克斯拔高音量:“……我是来帮你的,杰内西斯!”
    “伸展光与暗之羽翼,身怀通向极乐的赠礼。”
    黑暗中,绿色的光点飘舞起来。生命之河的水流变得湍急,飘飞的光点如暴风雪一般旋舞。在杰内西斯身后,古老的巨木仿佛开始苏醒,垂首敛目的女神像,手中捧着的石头也随之一起发光。
    扎克斯睁大眼睛,不由自主道:“那是什么?”
    “……女神的赠礼。”杰内西斯停下步伐,“在巴诺拉自然孕育的恩赐。”
    停顿片刻,他转过身,似乎又短暂变回了那个在战场上意气风发、恣意张扬的红发青年。
    “拿起你的武器。”
    扎克斯没有动。
    杰内西斯举起剑,剑尖直指对手的咽喉: “不想死的话,就拿起你的武器。”
    ——以前,他总以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是作为怪物,腐朽着死去。
    还是作为人,在决斗中死去。
    随着一声清鸣,火花迸现,扎克斯在最后一刻抽出武器,挡住了杰内西斯挥下的长剑。
    对视的刹那,扎克斯好像明白了什么,咬合的剑刃微微颤抖起来,然后,如同被风抚平的湖面,如同被雪覆盖的大地,那份颤抖消失了。
    剑与剑交击的声音代替了言语,代替了所有想要出口但又找不到渠道宣泄的情感。进攻、格挡、反击——没有魔法,没有召唤兽,只剩下最纯粹的力量和千锤百炼的技巧。
    胜利的天秤从一开始就向一方倾斜。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残酷的现实也愈发鲜明起来。
    劣化的身体无法负荷高强度的战斗,哪怕回光返照,那也终究只是昙花一现的奇迹。
    银芒一闪,红色的长剑脱手而出,旋转着飞入空中。
    他坐在山坡上。金色的麦田在风中翻涌,发出大海一般的声音。
    时间好像是傍晚,晚霞在天边燃烧。草丛中传来低低的虫鸣,她在他身边说:「都没有名字呢。」
    「什么?」
    「Loveless的主人公。」她说,「明明成为了拯救世界的英雄,最后却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好像有点遗憾。」
    金色的海浪在风中翻涌,她将手撑在身侧。两人的手离得很近,只要轻轻抬起尾指就能碰到一起。
    「但是,那样也不赖。」她认真想了想,然后笑着说:「无名的英雄。」
    ——听起来不错,不是吗?
    没了阻拦,扎克斯手里的剑落了下来。
    他下意识往后踉跄一步,再抬起头时,已经置身于截然不同的空间。
    扎克斯的身影不见踪影,参天巨木无处可寻,昏暗的地底石窟也消失不见了。碧绿的河流在身侧涌动,如同流萤飞舞的夏夜。疼痛和疲惫都蒸发消散,仿佛时间倒流,他的身体轻盈得不可思议,脱去劣化的沉疴回到了最初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