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慧眼,贫道惭愧。”李淳风长声叹息,他徐徐跪伏于地,“那炀帝宝藏,早在数十年前,您的母亲,便已将它留给了你。”
    “母亲?”我微一迟疑,回身大步走入内室。
    乌木长匣,匣上墨漆尽退,再不复当年的古瑟黝亮。
    手轻轻探出,离它尚有一段距离就已僵住,迟迟无法碰触。
    这世间竟还有我畏惧的东西,只叹人性未死,明知开弓已无回头箭,却还要在黑暗中向往光明。
    双手平稳地启开匣盖,那曾霜刃染血的宝剑静静躺于匣中,这是母亲唯一留给我的念想。
    手腕一振,长剑瞬时由鞘中破身而出,轻吟铮铮。
    僵硬与死去的昨日,竟惊起了一丝波澜。
    飘忽游离的昨日,温情蕴藉的往昔。
    母亲的幽然气息,她的清浅爱怜,她的颦眉浅笑,她的流光锦绣,她的绝世风华。
    那年并州冬日,我悄悄躺于梅树下,静静地等待第一枝梅花盛开。母亲由梅花丛中姗姗而出,将自己的白裘袍轻覆我身。我与她,只是隔着一枝白梅,却似咫尺天涯。
    “媚娘……”月色清残如雪,母亲静立于一泊月华中,冰雪肌肤剔透得如同玉石,九尺青丝满浸月色,衣袂不染纤尘,她回首望我,眸中流光潋滟。
    心中明白,这不过是一场幻觉,母亲犹在千里之外。
    我望着手中的冰冷明刃,苦寒中的不舍,温情与眷恋,竟缠绵地生出了恨意,发力一摔,宝剑铮然落地。
    一张发黄的图纸,由折断的剑柄中掉出。
    我轻轻拾起,宝藏绘图,绽露出流丽的金光,那是帝王之色。
    我与母亲在并州所有的记忆,最后一点残艳与余温,都在瞬间萎谢,化为尘埃。
    终于到了这一天,心永如凝冰。
    不日,以我的容颜为原型的卢舍那大佛完工,“凿石造佛,如朕帝身”。卢舍那,梵文意为“光明遍照”。
    母亲,我终于要将你永远埋葬。
    风明,明空,日月凌空谓之“曌”,神皇武曌。
    曾经,我是谁,而如今,我是谁。
    武照,媚娘,我曾经的名字,年少情怀,皆远了,多少欢爱歌哭,多少纯善天真,都随着这名字的消亡而永不复来。
    永不复来。
    洛阳百姓,另加番邦胡客,僧人道士,大约有一万多人,献上《万人劝进书》,请求我登基为帝,我谦然未许。
    如染瘟疫,极快地,碧空之下,皇城之上,皆是上书请愿的人流,疯狂蔓延。
    人皆云:莫浪语,阿婆嗔,三叔闻时笑杀人。
    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回荡:
    天命所归,武周当兴。
    女主正位,无人能违。
    终于,李旦上书,自请降为皇嗣,改姓为武,恭请我登基为帝。
    我先是不许。如是者三,禅让的仪式终告完成,我轻甩衣袖: “此亦天授!”
    天授元年,九九重阳,登基之典。
    礼乐如潮水涌出,九重宫门重重依次开启。
    我缓步拾阶而上,冕服加身,玄上衣,朱色下裳,无旒,金饰玉簪导,组带为缨,上下绘有日、月、星辰、黼、黻、山等纹。
    终于来到殿前的丹墀上,这是京都的最高处。
    凭栏挽风,云影低沉,山长水远,无穷无尽的宫阙楼阁,紫陌红尘,人间烟火,尽收眼底。
    朝中文武百官皆着朝服,按品级依序跪迎于阶下。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这是千古的野心。
    杀伐决断,残忍无情。
    为了站在最高处,世间一切皆可弃之。
    世人向来少有韧性的反抗,所以不纠缠于世事利害的尖锐。其实,常人千百次出剑,总该有一次是能击中目标。只要笑到最后的那个人是自己,期间的血泪便可灰飞烟灭。
    长风万里,我的裙幅飘扬若飞,瞬时如风雷迸发,整个帝国在我的脚下匍匐颤栗。
    恍惚中,似乎回到多少年前的感业寺。
    久远的记忆,夜幕沉沉深,明月皎皎,我立于月之清辉中,伸手攥紧了掌心的那片月光——那最后一把清甜,便这样顽固地留住了刹时的月色。暗夜沉沉,回声寥落,其实只是自己的足音。
    这是我与自己的游戏,这世间再无别人会明了。
    那些曾经嘲笑我一女侍二夫的明时鸿儒,那些轻贱我是暴发户之女的名流清贵,如今皆臣服在我的脚下。
    睥睨天下,主宰苍生,原是如此的惬意。
    百官叩首,众人齐呼“万岁”,声浪涌出,仿佛滚滚惊雷掠过重重宫阙,直冲云霄。
    我知道,自己必将成为无法忽略的历史。
    脚下无限江山,瑰丽的画卷正在缓缓展开。这一刻历史由我书写,绘成人间万世名,何计笑骂?
    凤霸九天,群龙俯首。
    无数细小的光影在我面前碎裂,化做旷远天幕中的漫天星辰。
    一地璀璨流光。
    素玉(番外)
    寂静深夜,如银月华。
    寒风呼啸,甚是凌厉,烛火摇曳,陛下却仍头也不抬地伏案疾书,
    案旁一只檀木小几上,数个细瓷碟盏中盛着早已没了热气的白粥素菜。
    不知从何时起,陛下便过起了清简若苦荼的生活,繁华靡丽的空虚瞬时被她甩在了身后。
    似听到声响,陛下仰首,璀璨烛光瞬时在她的眸中黯淡下去:“素玉,你去休息吧。”
    “是。”我轻颔首,足尖一点,跃出窗去,却未离去,自倚坐于庭中的桐树枝上,静静地看着烛影下的那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