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垂首:“依大唐律法,谋反当斩,诛灭九族。”
    “诛灭九族?”我的眉微微一挑,“那太平呢……”
    上官婉儿静默片刻,说道:“太后,前方仍在等着,等太后一声令下,即可付诸行动。”
    “付诸行动?”我面无表情地重复着,“付诸行动?”
    “太后。”上官婉儿轻声唤着,我仍闭目思索。
    我欲除李唐宗室久矣,筹划至今,血雨腥风,绝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显得心慈手软,使他人会错意,以为有机可乘。
    “那就付诸行动吧。”我终是点头,“只是,对薛家人宽宥些,明白么?”
    “是。”上官婉儿跪坐案前,展开一帖青纸,持了龙纹漆笔,挥扫落墨。
    落日西沉,斜晖投下镂花窗棂的影子,跌宕迷离,照着案上的一席素宴。
    粉蒸豆腐、清炖香菇、桂花糖藕……每道菜皆精雕细琢,只是不见荤腥。
    食斋茹素,我静静地举箸,缓缓下咽,忽有阴影向我覆来,我抬头望去,太平面色沉痛地立于案前。
    “你来了?用过晚膳用没有?”我夹起一筷糖藕放入嘴中, “坐下同我一起吃吧。”
    太平面容一僵:“母后,薛绍被抓入狱,您知道么?”
    “是我下的诏书。”这糖藕甜而不腻,分外可口,“他的兄长薛顗谋反叛乱,有如此兄长,我为他悲痛,他很不幸……
    太平的身子整个僵住:“您下的诏书?!他是我的夫君啊!”
    我依然语调平稳:“他亦是乱臣贼子之弟。”
    太平双膝跪下,眸中已有泪光:“母后,太平从来没有求过您,如今我求你网开一面,饶薛绍一命!”
    我端起盛着青瓜汤的碗盅:“薛颐谋反,已成定案,我已吩咐对薛家人宽宥些,若再饶恕薛绍的性命,如此厚此薄彼,恐怕渡天下悠悠之口,亦难服众。”
    “亦难服众?母后,如今您权握天下,谁还敢对您有所微词?这还不够么?您究竟还要什么?!”太平哀戚地望着我,“我是您的女儿,您如今要的不是服众,而是给您的女儿一个希望!”
    “希望?”我站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身在帝王家,最不可能得到的,便是希望。”
    “母后,”太后上前拉住我的手,仓皇的神色如一只被丢弃的小猫:,“母后,我最后问您一次,薛绍是不是一定要死?”
    “人生无常,只能说你与薛绍没有缘分。”我的眼前似染了一层薄灰,看不分明,“我会为你令择良人。”
    “令择良人?母后,您真是个可怕的人!您是我的母亲,不是我的太后!”太平望定我,“倘若做您的女儿就意味着无血无泪,永生抛弃希望,那我宁愿不做您的女儿!”
    我心中一悸,只觉就要失去这个女儿。我仿佛于虚空中看见一个笑容明媚的天真人儿,摇晃着柔软的小小身躯,叫嚷着扑到我的怀中:“母后,母后,我最爱您了,母后!”我心底仍存着残念,无论如何太平如何恼我,我她依旧是他唯一的母亲,血肉相连,不可分割。
    “太平!”我伸手想抓住她的手腕,她却逃也似的松开手。
    太平一脸缱倦容光,眸光凄凉、萧索,她掌心托着大婚当日我赠予她的玉佩。玉佩缓慢地从她手中滑落,无声无息,义无反顾,冷若冰霜,果断而绝情地轻轻跌落地面,碎裂的声音好似一声绝望的尖叫:“母后,我不会原谅您!永远也不会!”她回身迅即地奔出了大殿,那落寞的身影似是夜色里孑然一身的负伤孤鸟。
    若非生在帝王家,她会是个简单而幸福的人吧。
    虽早看遍了岁月变迁的浮华,已有一颗深沉不动的心,只是此时我忽生沧桑之感。
    终于,连这最后一个女儿也失去了。
    华灯璀璨,光烛彻殿,明艳非凡,我却如萎竭的枯叶,无力地陷落在金衣凤冠中。
    “太后,这……”上官婉儿望着一桌几乎未动的菜肴,犹豫地望着我。
    我敛容整裳,徐徐坐下,举箸夹了块糖藕放在口中——苦涩难当。
    窗外残月低悬,月光极冷,落在身上如沐幽霜。
    龙涎香依然幽幽燃着,寂寞地在空荡的殿中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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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是个好天,碧空如洗,阳光灿若流金。熏风微动,是狩猎的好日子。
    我窄袖长靴,一身轻便的骑射装扮。
    内侍牵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我莫名地想起了母亲的追风宝马。轻轻踩着马镫,我正要翻身上马。
    “媚娘……”他的声音依然低沉,似温柔的呢喃。
    我倏然回头。
    浮金般的阳光映出他伟岸笔直的身姿,沉静如山,金冠束发,青色丝缎锦袍,端凝的威仪。
    我微觉恍惚。
    是阿真,他回来了。在我大肆屠杀李唐宗室的时候,他回来了。
    我几乎要忘记了,他是李元吉的儿子——李承忠。
    他,亦是李唐宗室。
    我的心愈发沉重,却仍残留一丝希望,抬眸问他:“怎么来了?”
    “为求你放手而来。”阿真亦不避讳。
    “你忘了他当初是如何对你的么?”我若无其事地笑着,似随意地说道,“你忘了太宗皇帝是如何对你的父亲么?”
    “我永生难忘。”阿真悠然一笑,“但我更忘不了,我亦是李唐宗室。”
    “为了这个,你不惜与我为敌?”我的心中现出一丝怅然。
    阿真摇头:“不,我只是求你放手。”
    “求我放手?你有什么资格求我放手?”我冷笑起来,“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弑父杀女,放逐自己的亲生儿子,诛杀自己最爱的女儿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