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几天,水沐没有从皇帝那里得到一丝准信,一边郁闷一边期盼一边忐忑一边埋怨,一上朝听那些大臣们歌功颂德阿谀奉承的话就腻味得不行,可皇帝却仿佛和他杠上了,他越不耐烦,皇帝便越高兴。
    而他什么都不能做,尤其是如今贾蓉在外出征,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的当口,他绝不敢考验皇帝的耐心,害怕皇帝一个迁怒,那种后果,他绝对承担不起——原本嚣张任性的性情,因此生生磨去了棱角,人越发沉默消瘦起来。
    他在这边百般煎熬,皇帝那里其实也不好受,水沐的消极抵抗态度,令皇帝心里的怒火越积越旺,自他身为皇帝以来,还真没有人胆敢给他甩脸,可这位皇弟不但不肯顺着他,还非要把他的好意往脚底下踩,水沐难道就不知道,一个宗室王爷和外臣混在一起,不肯娶妻生子,甚至连女人都不碰,说出去,被宗室老王爷们知晓,被臣子们天下百姓们知晓,那皇家的面子往哪里搁,他自己的名誉地位还要不要了?那后果是他能承担得起的吗?他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肯定是被那个贾家的小子带坏了……
    得,这两兄弟都想到了这般僵持下去的后果,只是出发点不同,得出的结论也截然不同。
    皇帝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满腔的怒火中其实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委屈——
    他以皇帝至尊,这般掏心掏肺为一个人着想,对方却不领情,让他情何以堪啊啊啊?
    这两人一较劲,谁都不肯低头,不愧是一个娘胎出来的,受罪的却是旁人,从太子以下,诸位年轻的皇子王爷们被皇帝指使得团团转,连喘口气都是奢望,什么江南盐政亏空,苏北干旱,惩罚贪官污吏,肃清科考弊案……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差事,难度是一个比一个深,得罪人的几率是一个比一个高,就跟下冰雹似的往他们头上砸,砸得一个个晕头转向,叫苦不迭。
    天呐,这种水深火热的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父皇,谁惹你的你找谁报仇去,跟儿臣(臣弟)们无关啊……
    最终,这些饱受蹂躏的年轻皇家宗室子弟们团结了起来,推选出他们中文采最好脑子最灵最会忽悠人的北静王水溶,一致恳求他牺牲自己认真去掘通皇帝的顽固意志,让冰山快快融化春天快快回来——
    水溶于是拎着一把骚包的折扇,一路招摇其实心里死紧张地进了宫,皇帝一看到他就猜到他的来意,脸‘刷’地就黑了,完全没什么好声气,“你是来朕这里为水沐求情的?告诉你,别费这个劲,有这功夫,你还不如去说通水沐,放弃他此刻心中所想,堂堂一个亲王,想要什么没有,可要把他现在想的当成唯一想要的,那他就是疯魔了,朕也可以让他从此一无所有!”
    水溶也想不到皇帝会如此开诚布公,原先酝酿的忽悠计划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思衬半晌,略带些苦笑道,“皇上所言甚是,臣弟无可辩驳,身为皇室子弟,既享了这份荣华尊贵,自然也有必须要承担的责任,水沐想和……却是痴心妄想了,皇家的尊严不容挑衅,皇家的面子也不容践踏,且别说和一个男子厮守一生,便是和一个女子……那也是天方夜谭,皇上为大局着想,臣弟明白。”
    皇帝叹了口气,放下朱笔,举手揉了揉眉间,语气透着淡淡的疲惫,“连你都想通了,也许给他时间,他也能想通吧,朕也不是不近人情,只是他奢求太过了。”
    水溶听到皇帝那句“连你也想通了”,神色微微一怔,眸底泛起淡淡的苦涩,恍惚间仿佛想起了往事,那种迫不得已生离死别的痛,曾经被他封锁在心的深处,被皇帝这一说破,仿佛打破了某种封印,遽然涌上心头,明明已过去经年,那痛却依然鲜明而刻骨,撕扯着他伤痕累累的心——如果,当初他有水沐的一分勇气,是不是,结果就不是今天这般,阴阳相隔,此恨绵绵……
    “皇上,”水溶蓦然抬头,原先戏谑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此刻面上一片苍白,眼神幽深得宛如寒潭,所有的波动,都束缚在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无法挣脱,“这些年,臣弟是想通了,可臣弟这辈子都遇不到那样一个人了,这些年无论臣弟身边来来去去了多少人,可臣弟就是觉得冷,无法填满的冷——臣弟,臣弟的心死了。臣弟再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满腔抱负,如今的臣弟,不过是空有皮囊,活着,再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意义,这种看不到尽头的将来,皇上希望水沐也如臣弟这般么?”
    水溶低哑的声音回荡在御书房里,仿佛是一个诅咒,黑暗得看不到一束光芒,皇帝心头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又酸又苦,却还是不想屈服,低低地哼了一声,“贾家,贾家的小子就那么好?你如此,水沐也如此,中邪一般栽进去就不肯出来,可这样的人家,教朕怎么放心留下,说不定那个什么衔玉而生的宝玉,也会成为我身边哪个人的劫数,倒不如我先斩断……”(皇上,你真相了……)
    水溶低下了头,不再做声,该说的,他都说了,虽说有些冲动鲁莽,若皇帝有心发作,恐怕会揪出许多不敬之处,可如果皇帝一意孤行,他也没有办法,不管现在的情势与他原先估计的过程有多么不同,可结局是殊途同归的,他递上了台阶,剩下的,端看皇上的意愿了。
    第五十八章 小孩 …
    广阔的山脉下,有一条蜿蜒在密林里的陡峭山道,两边覆盖的树木杂草密密麻麻,让人举步维艰,唯有这一条仿佛被开辟出来的丈宽小道,夹在潮湿的谷地里,给急行军的人增添了无数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