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嫁给前夫的皇叔 > 第 13 章 重逢(二)
    第13章

    萧妄!

    竟然是萧妄!!

    这家伙大半夜不睡觉,居然跑来这里泡汤泉!!!

    沈盈缺像是被雷劈中,整个人石化在原地,动也不会动。风一吹,恍惚还能听见碎石子从她身上滚落的声音。

    而萧妄却是一脸坦然,揉了揉眉心,让自己从困倦中醒来,见她一直不说话,也没再多管,犹自撑着汤池玉璧“哗啦”从水里出来,随手扯了块干净的大巾披在身上,大步流星地朝旁边的青竹薄纱屏风走去,“嘀嘀嗒嗒”流下一路不规则的水渍。

    像一头冬眠时候被吵醒、带了点起床气的熊。

    待人影彻底转至屏风后头,沈盈缺才终于从呆滞中缓过神,虽然不该看的都没看到,可她还是克制不住烧红了脸。

    天呐,地啊,她的确是想早点见到萧妄,好打听一下他本尊今日这一系列反常行径的用意,但绝、对、不、是、这样一个见法啊啊啊!!!

    就这家伙的暴脾气,别人嚼他一句舌根,他都能把人挂太极殿上吹一夜冷风,自己这样猝不及防地让他“坦诚相见”,他不得把自己活吞咯?

    想也没想,沈盈缺就要溜之大吉。

    然脚尖还没挪出去,屏风后头就懒洋洋传来一句:“把衣裳给我——”

    沈盈缺再次僵住。

    这话什么意思?让她把自己的衣裳脱了给他?

    他疯了吗?!

    自己是得了他一点恩惠,适才这一番冒昧闯入,也的确理亏在先,但这也不能成为他胡来的理由。士可杀不可辱!哪怕被他挂在太极殿上吹一个月冷风,她也绝不允许他这般羞辱自己!

    她一番腹内草稿慷慨激昂激情澎湃,直把自己都感动得血脉张炽,眼见就要滔滔宣之于口,屏风后头的人已等得不耐烦,再次发号施令:“就在你旁边的玉几上,看见没?”

    沈盈缺一噎,顺着他的话回头瞅了眼,果然有一方玉几,也果然放着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子衣物。

    原来只是让她帮忙递衣裳啊……

    嗬嗬,嗬嗬嗬。

    果然是刚刚的场面太过香艳,连她这么一丝不苟的人都开始心猿意马,罪过罪过。

    不过这家伙也是,递衣裳就递衣裳嘛,说这么含糊作甚?闹得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一样……

    沈盈缺小小声腹诽,把自己的责任推了个干净,直起脖子想找个内侍小厮过来干这活,然四下逡巡一圈,愣是没瞧见第二个活

    物,她只好硬着头皮过去帮忙。

    罢。

    权当是还今天欠下的债了!

    男子衣物本就不多,且又是夏季,衣料薄,一沓衣裳一骨碌就能全抱起来,挂到屏风上,由萧妄自己穿。

    可不知怎的,这叠衣裳料子奇厚,还都蓄了棉,沈盈缺一次性根本抱不住,只能一件一件往屏风上头搬。

    等轮到那袭连内衬都嵌满薄绒的玄色兽毛大氅,她不由深深蹙起眉。

    眼下时已近七月,天热得像在下火。自己在汤泉池边上站这么一会儿,额头都沁出一层薄汗,这家伙能若无其事地在里头泡澡,已经是古怪至极,现在竟还要穿这么厚的氅衣……

    “你大半夜不睡觉,在园子里乱跑什么?不怕被熊瞎子抓走当童养媳?”

    男人的声音再次打断她思绪。

    沈盈缺愣了片刻,不悦道:“我已经及笄了!”

    熊瞎子那套哄小孩的说法吓不住她,也不存在什么“童”养媳一说。

    说完她又觉不对,这怎么说的好像自己愿意给熊瞎子当媳妇一样?

    她连忙要纠正。

    可屏风后头已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音磁沉轻快,像是盛夏梅子蜜水里的冰块“叮咚”撞在白瓷耳杯上:“嗯,长大啦,可以直接讨来当媳妇,不用再养了,熊瞎子今晚要高兴死啦。”

    月华似无形的笔墨,将他的宽肩窄腰、修臂长腿一一勾勒在屏风上,匀称又清隽,和薄纱上的青竹绣纹相得益彰,赏心悦目。

    简单一个低头扣腰间蹀躞带的动作,都莫名比旁人多了几分矜骄。

    沈盈缺脸红得快要滴血,慌慌垂下脑袋,不知该往哪看。

    这个萧妄,平日冷得跟全都城的人都欠了他两床棉被一样,怎的这时候倒有闲情逸致来调侃她?

    她没好气地怼回去:“多谢皇叔关心,待盈缺找到合适的‘熊瞎子’,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您,邀您过来喝喜酒!”

    诚然这话怼得一点力度也没有,跟打在棉花上一样,连里头的棉花虫都捶不死。

    可屏风后头的人却当真冷了声气:“如此甚好,本王便预祝郡主觅得佳婿,只这回郡主可千万擦亮眼睛,莫要再被居心叵测之徒坑骗,本王可没有第二把尚方斩马剑,能予你傍身。”

    “咔嗒——”

    兽纹玉扣重重被人摁下,力道之大,几要将整条蹀躞带都捏碎。

    沈盈缺后背上的寒毛根根竖起,直觉被捏住的不是腰带,

    而是自己的脖子!

    诚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句无甚力度的反击,竟会让他这般生气,正想拔足再次开溜,萧妄已穿戴整齐,“哐啷”拉开屏风,冷眼挡在她面前。

    不得不说,他的确生了一张极漂亮的皮囊。

    萧意卿的容貌已属上佳,然他的姿容,却是比萧意卿还要惊艳。长眉深目,雪肤红唇。玄底锦袍上的金色狴犴绣纹,张牙舞爪地从他挺阔的右肩,盘踞到强壮的腰腹,直衬得他身长背挺,矜贵昂扬,即便站在如此荒芜的夜色里,也有种蓬莱仙岛现于沧海之上的绮丽风流。

    难怪能把都城那群小女娘迷成那样。

    可偏就是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却浑身充满肃杀,瞧不出任何活人应有的烟火气,像一缕游离在尘世之外的孤魂。

    此刻背对着月光凛然睥睨她,整个人都染上一层黢黑的墨,让人辨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剩那双琥珀色的眼还闪着幽微的光,仿佛猛兽锁定猎物后眯起的竖瞳,锋利又危险。

    沈盈缺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萧妄觑着她脚下的动作,扯唇冷笑:“郡主口口声声说感念我今日对你的庇护,得空定要好好报答,可结果呢?郡主到现在连句‘谢谢’,都不曾说与我听,帮我递个衣裳还犹犹豫豫,若非我拦得够快,你怕是已经溜到九霄云外,连面都不予相见,这便是你对恩人的感念之道?”

    沈盈缺被呛住,一面惊讶于他对人心的敏锐洞察力,一面又忍不住为自己叫屈。

    当真不是她有意推诿,实是今晚这见面场景太过尴尬,别说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她恨不能现在就把这段丢死人脸的记忆从脑海中抹除,这辈子都不要再提起。

    “我是很感谢皇叔今日的庇护,也打算好好回报,适才听说皇叔旧疾复发,我还想让百草堂派医士过来给您诊脉,您若不信,可以去问周时予。”沈盈缺愤慨道。

    萧妄眸中似有流光淌过,但也仅是片刻,他便收敛好情绪,继续冷哼:“你既这般关心,为何出宫以后不直接过来寻我?你不是说宫宴一散,就会登门拜访吗?”

    “我说的是‘改日得空’。”

    沈盈缺认认真真跟他抠字眼,这里头差别很大,别想偷换概念。

    萧妄却笑,“哦,没空过来找我,倒是有空去逛小秦淮,还特地换了男装。我怕你出事,好心好意派人去接,你还推三阻四的不愿过来,晏清郡主这个‘得空’,一般人还当真消受不起。”

    沈

    盈缺:“……”

    不愧是能统一天下的人,一张嘴也跟刀子一样锐不可当。她自诩嘴利,前世被坑害成那样,都不曾在言语上吃过亏,眼下竟也有些招架不住。

    好吧,她承认自己说这话的时候确实是在敷衍,也确实没打算亲自登这个门,只想多预备点谢礼,让槐序他们替自己跑一趟。

    毕竟选妃宴的风波还没完全过去,瓜田李下,她若和萧妄走得太近,传出去少不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她名声虽不怎么好,但还不至于破罐破摔。况且要是影响到自己退婚,岂不得不偿失?

    再说了,通常人们说自己“改日得空”,不都至少要等到第二天,哪有当天从宫里出来,就直接往他这里跑的?

    也不怕累死拉车的牛!

    而且就算自己真没打算践诺,他这怨妇一样的口气又是怎么回事?

    “好,都是盈缺的不是。我应该一出宫就立马换乘马车,直奔这汤泉行宫,和皇叔道谢。”

    沈盈缺忿忿然碎碎念,边说边拱手朝他行了个大礼,站直身又问:“皇叔这下可满意了?”

    萧妄冷眼瞧着她,一声不吭,把沈盈缺看得浑身发毛,脑袋下意识矮下几分,想起适才被逼问的委屈,又咬牙梗直脖子道:“皇叔若无事,盈缺就先……”

    “告辞”二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萧妄就已拂袖打断道:“有事!”

    沈盈缺只好站在那里继续和他干瞪眼。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萧妄忽然甩袖而去。

    沈盈缺松口气,以为他终于肯放过自己,正打算离开,谁知他又折返回来,停在他适才站过的地方,面无表情地朝她丢来一样亮闪闪的东西。

    沈盈缺愣愣接住,拿起来一看,是一支透雕凤凰花纹样的金笄。

    笄身已是精致无双,笄头更是用盘丝工艺,将无数细如蚕线的金丝,扭结成凤凰花的形状,再绕以赤丝上色,镶以玛瑙淬光。持笄之手微动,花瓣便随之轻颤,流淌出一地碎金流赤的光斑,恍若漫山遍野的凤凰花齐齐绽放。

    沈盈缺的心骤然收紧。

    落凤城有一个传统,每户有女儿的人家,为了让女儿获得神灵庇佑,一生顺遂,都会打造一支凤凰花的发笄,在女儿及笄之时,亲手为她戴上。有条件的人家,甚至还会四处找寻制笄的巧匠,提前好几年就开始准备。

    譬如她的阿父。

    早在她刚晓事那会儿,他就常抱她坐在自己膝上,念叨等她将来及笄,要如何如何请来全大

    乾最德高望重的贵妇人为她加笄,到场观礼的宾客又要如何如何显贵,给她预备的礼笄更是早早就描好图样,找好匠人,到处搜罗天材地宝,只差找到满意的红玛瑙,就可以开工。

    岂料最后红玛瑙还没找到,落凤城就先叫鲜血浸了个透!

    沈盈缺蓦地攥紧发笄,手控制不住微微发颤,白嫩的掌心叫笄身压出紫红色深痕,她也不觉得痛。

    还是萧妄上前,从她手里抽走金笄,她才惘然回神。

    “所以皇叔今日进宫要给我献的礼,就是这个?你是当真要过来献礼,不是来闹事?”

    萧妄冷哂,“区区荀氏,何足以劳吾亲自下山?”

    沈盈缺很想提醒他,他口中的“区区荀氏”,是大乾的国母,江左顶级门阀的主家嫡出女,南朝有一半江山都得听她的,但转念一想这人的脾气和他将来会立下的功业,也就乖乖闭了嘴。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这家伙一向倨傲,真想报复荀家,有的是手段和方法,既能让他们痛不欲生,又能给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哪里用得着跟孩童一样跑宫宴上闹事,费力又捞不着好?

    “那皇叔突然提起回京,也是因为这个?”她又问。

    萧妄眸光闪了闪,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令尊曾于我有大恩,他有遗愿未了,我自是要帮他实现。原本去岁年末你过生辰,我就该以此笄亲自为你加礼,岂料林邑国闹出那样的事,耽搁到现在。”

    他边说边抬起手,将金笄插入她发中。

    舞惯了刀枪的手,忽然改做这些细致的活儿,难免有些笨拙,他却做得格外小心,手不曾触及她肌肤,也不扯动她头发,似是怕吓到她,还刻意放柔了声音。凶神恶煞的狴犴兽趴在他肩头,也跟着收起爪牙,变成一只温驯的猫,亮出白胖的肚皮,“呼噜呼噜”等待她去顺毛。

    淡淡药香从他袖笼里飘出,沈盈缺抬头就能看见一片浅白的月光,在他清癯光洁的下颌漾起水一般温柔的春色,喉结微动,颈线优扬。

    “当年之事非你之过,那帮羯人既有意于落凤城,即便没有你的生辰做筏,也会另寻时机,躲不掉的。你不是什么扫帚星,也不必自责焦虑,我既授恩于令尊,自是要替他查明真相,报仇雪恨。”

    “所以你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也不用什么事都想着自己扛,至少还有我,我总是会护着你的。”

    沈盈缺鼻尖泛酸。

    有多少年不曾听过这样的安抚?

    连她自己都

    已经记不清。

    似乎从前世那场大劫开始

    她人生中的所有真诚与美好

    关怀与庇护

    就都随着当年那场大火

    永远停留在了落凤城逝去的动人岁月中。

    天禧帝是个善解人意的长辈

    无论为君还是为养父

    都不曾责备过她当年的不懂事

    亦严令禁止旁人嚼她舌头根

    是以这件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几个人知晓。

    可每每提及落凤城和那场无妄之灾

    他的欲言又止和望向她的沉默眼神

    都不比萧意卿今日指着她鼻子的嘲讽让她轻松多少。

    荀皇后一向聪慧

    从不会直白地在言语上讨要这种既得罪人、又没什么实际利益的便宜

    是以在荀皇后宫里

    她的身边从来只有褒奖和夸赞

    没有半句指责的话

    叫她逐渐分不清自己是谁。

    可每当她有什么不如荀皇后意的地方

    荀皇后便会冒出一句似是而非的敲打

    不着痕迹地提醒她——

    是谁自私又骄横

    害死了自个儿双亲?

    又是谁大度且仁慈

    能包容她这样一个满身缺点的罪人?

    胡氏倒是对她百依百顺

    从无拿捏之意

    可孩童的直觉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祖母并不喜欢她

    只是迫于形势才对她好。

    她其实很早就感觉出来。

    只是一直不愿去相信。

    这种烦恼无人可诉

    她只跟萧意卿抱怨过

    以为他会懂

    也会给她想要的庇护

    可他听完就只有一句鄙夷的冷哼:“妇人之虑。”

    然后便高高在上地搬出一堆“子曰”。

    句句不重样

    滔滔又不绝。

    叫她再也不敢拿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去叨扰他。

    久而久之

    她便当真觉得是自己的不是

    ?却话夜凉)

    变得越发患得患失

    没办法原谅过去那个不懂事的自己

    也害怕这些不堪的过往会被人知晓

    手里仅剩的这点温暖也会离她而去。

    所以就偏激到底吧。

    有人宠的孩子才有资格天真烂漫

    没人可依靠

    就只能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披上利刺

    拿起刀枪

    管他来者是谁

    敢近她身

    都要付出代价。这样就没人朝她投来同情的目光

    压得她喘不过气;也不会再有人敢对她指手画脚

    让她坐立不安。

    桂媪她们劝她

    她视而不见;

    天禧帝问她

    她也充耳不闻。

    只想永远缩在自己筑起的高高围墙里

    决然过完一生。

    以至于后来利刺披久了

    长进皮肉

    扎入骨髓

    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

    这些究竟是权宜之下的伪装

    还是她本性就是如此。

    也快记不得

    她也曾享受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也曾被人如珠如宝地捧在心尖疼爱。

    满心戒备真的很累。

    她其实很讨厌一身冷诮

    对谁都竖起锋芒;也不喜欢处处与人为敌

    害得最后只能在破草败絮中结束一生

    还没人在意。

    很多时候

    她只是想要一句简单的安慰罢了。

    沈盈缺闭上了眼。

    泪水冲得她脑袋发胀

    她咬紧牙

    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却还是颤抖着佝偻下腰

    蹲在地上抱成一团。

    夏风拂过她脸颊

    都染上几缕冰凉。

    萧妄站在一旁

    没有安慰

    也没有阻止

    默默扯下那件挂在屏风上的兽毛大氅

    抖开来

    盖在她头上

    帮她遮挡出一片独立的小天地。

    让她得以放心地像个孩子一样

    肆意宣泄自己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