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载酒歌 > 第四十九章
    苏伦猝不及防,被他自背后一冲,跌倒在地。苏悦紧跟一步,提剑一下一下地刺了下去。他每一个动作都很用力,鲜血不断地被带起,溅得他浑身都是,旁边的将士们都已看呆了。也不知道刺了多少下,眼见得苏伦已成了一堆肉泥,死得不能再透了,苏悦才停下了动作。

    他抬起头,仰望着天空——天仍是这样蓝,云也仍是这样的白,树还是这样绿,然而人生,却已不再是那样的人生。

    他心中酸涩难耐,热泪滚滚而下,一边哽咽一边笑了起来。就在他笑得浑身颤抖无可自抑之时,他突然停住了动作,抬眼望向丰乐楼——

    那里躺着他的父亲,尸骨未寒,鲜血尚温。

    他曾经无比憎恨过裴琚,恨他为了家国,亲手将自己的儿子送到苏伦身边,受尽折辱。他是裴琚的次子,岂非应该如同其他世家公子一般,鲜衣怒马,轻衫徐行,享尽世间该有的美好?然而为什么,裴琚却亲手将他推入了深渊,让他从此万劫不复!

    然而此时,他却无法责怪裴琚任何。

    年岁渐长,他终于懂得裴琚口中的“家国”,究竟是何意味;也渐渐明白,苍生不幸,是为什么。有时候,暴君在位,九州便可能生灵涂炭,一如现在的洛阳,遽成焦土;而裴琚的选择,则是牺牲掉作为“人”的性情,成为护卫家国的一件兵器,看似冷漠无情,实则意气未冷,肝胆尚温。

    苏悦吸了吸鼻子,握住长剑,默默在心里吟唱着裴琚教给他歌谣——

    我自走马上战场,狂歌一曲是国殇。别来春秋应有信,九州离乱尽称王。

    剑气惊破夜楼兰,平明吹笛震蒲昌。边城鬼哭烽烟静,身死忠魂犹望乡。

    寒鸦啼哀朝歌柳,七月浮灯已昏黄。人世来回几枯骨,暮色倾倒孤坟旁。

    手气剑落,热血无憾。

    等郁清衍彻底醒来,已是三个月以后了。

    此时的他,看上去仿若初春的杨花,轻飘飘地被风一吹,就会被吹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然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隆冬时节,大漠寒冷,他却也只穿了一件单衣,就这样在院子里漠然地站着。月光如水,落在他的身上,如今却再也没有谪仙的感觉,反而像是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冤魂,便那样轻飘飘地站着。

    穆洛圭抱着虞寒渊进来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幅景象,不由皱了皱眉,命人取来大氅与他披上,道:“郁郎君,天气阴冷,你要多多注意身体才是。”

    郁清衍淡淡道:“国破家亡,郁清衍

    要此残躯又有何用?不知可汗准备什么时候杀我?”郁清衍转头盯着穆洛圭细细看了一回,只见他深目高鼻,皮肤白皙,模样十分俊朗,与虞寒渊在一起,的确是一对璧人。

    穆洛圭小心翼翼地将虞寒渊放在一旁的石凳上,略笑道:“郁郎君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何时说过要杀你了?”

    郁清衍道:“可汗不打算杀我,那留着我,又有何用?”他轻笑一声,无不讽刺地道:“是打算也毒瞎我的眼睛,将我像一件物品一样,赏赐给你北燕的某个功臣作禁栾,就好比虞寒渊一样么?”

    他当着虞寒渊如此直言,穆洛圭不由脸色一变,看向虞寒渊。却见虞寒渊一脸平静,淡淡道:“师兄,穆洛圭待我,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他轻轻笑了笑:“他并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限制我做任何事——我的眼睛,也不是他毒瞎的。”

    他伸手自袖中摸了一阵,拿出来一只笛子,递给郁清衍:“我让人去找过了,这是碧玉的千金笛。我没有见过,不知道真是那一把——师兄你过来瞧瞧?”

    郁清衍冷冷道:“郁清衍乃苍云罪臣,当不起虞大人这一声师兄。”

    虞寒渊神色一黯,将笛子放在了桌上。

    郁清衍静静地站在远处看了他一阵,终于挪动步子,走到他身边,拿起了笛子。他慢慢摩挲着光滑的笛身,回想起当初自己同碧玉说的话——你是我的女人,自然要与我生死一道,天下之大,难道还有别的去处?

    然而如今却是,碧玉惨死,他还活着...

    郁清衍眼里浮上了一层泪:早知道...就该让你走。

    穆洛圭亦走了过来,自腰中解下了酒壶,往石桌下椅一掏,便拿出了三个小酒杯,将酒满上,递了一杯在虞寒渊手上,又自取了一杯慢饮起来,神色浅淡,从容自得。

    郁清衍淡淡一笑,将笛子放在唇边,略一张口,笛音已泄,湿蔓露草斜斜穿过窗楹,勾出一曲楚歌九叹。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这是一首没有歌者的曲,烂熟于胸的,除了那溯源而上的潇湘

    水云,或者还有更多的,豪,情,壮,志,夙,愿,未,酬。

    在这肃肃笛声中,但见雾气苍茫,浸湿天地河山,正如莽莽浊气乱天下,北有羌族羯鲜卑如狼虎,西有匈奴氐族类豺豹;南有百越荆蛮似毒蝎——

    红楼梦醒犹是梦,世外烽烟已千年。检点人生堪一醉,且将是非换酒钱。

    家、国、何、在。

    笛声戛然而止,唯有清啸荡于天地苍穹之间,慷慨激烈,悲怆郁然。

    郁清衍拿起桌上的酒杯,仰首饮尽杯中佳醇,将酒杯抛向空中,蹙口出声,长啸当歌,刷拉拉惊起屋外一众鸟雀。

    虞寒渊早沉浸在他这横贯古今的悲伤笛声中,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人,眼睛一眨,睫毛竟带出眼泪,啪得一声落在了地上。

    穆洛圭轻轻击掌,侧头笑对虞寒渊道:“素来听说郁清衍善啸,善笛,如今不说笛音,只听啸声,已是一扫浮生尘浊,心思爽快。”又伸手替虞寒渊拭去了眼泪。

    郁清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可汗爽快了,我心里却有些不大爽快。”

    穆洛圭哈哈笑道:“早年的时候,我跟随族中长辈做生意,往来苍云很多次。有一回不意经过襄阳城奉终里往生巷,纵然因为腊日的缘故将百姓遣散,却仍难掩尸臭。相较起来,琅琊郁氏,南阳杜氏,兰陵顾氏,诸多世家大族,在此世道,却安然无恙。不但安然无恙,日费万钱,犹嫌不足,更有世家子弟峨冠博带,状似妇人。

    你们光说恨我北燕烧杀掠夺,但真男儿,岂非就该奋起抗击,孤注一搏?但你们并不曾有此风骨,反而一筹莫展,洒泪清秋,试问如此骨节,凭什么和我北燕相抗?!”他初时言语亲和,说到后面壮怀激烈,言语铿然,掷地有声,郁清衍也渐渐收敛表情,肃然相对。

    因为穆洛圭说的,都是实话,根本无从辩驳。

    沉默半响,郁清衍微微一笑,“可汗说得对,如此骨节,风流尽失,苍云的确,无以与北燕相抗。”他顿一顿,坦然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可汗说条件罢。”

    穆洛圭道:“顺应天命,乃成事之人;逆天改命,乃创始之人。盘古开天破混沌——我便也来一做这破古开今之人,清衍以为如何?”

    郁清衍垂眸道:“太难。”

    穆洛圭大笑:“难,却不是不能。世间万事,只要不是不能,都不足为惧。便就是不能了,我——”他面沉如水,一字字道:“也有办法,让它成为能事。”

    郁清衍淡淡道:“可汗真是

    好大的口气。”

    穆洛圭挑眉道:“难道不是?”他看了虞寒渊一眼,见他微微颔首,便带了几分热切地道:“清衍,我知道你前几年曾推行过甲午制,但并未施行下去,但在北燕,我们做到了。你看,这些事虽不容易,但也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简单。如你这样的人物,定不会只甘心于清谈玄学,得一风流名士的虚赞罢?若你能同我们回去北燕,我向你保证,定能给你一个理想的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郁清衍重复了一遍,仿佛在认真咀嚼这几个字,半响,他微微一笑:“古来君王,但凡有些雄心的,谁不想开创一个太平盛世?然而太平盛世,哪有这般容易?正如苍云局势,可汗嘴巴上说说,倒是简单。收复故土,谁人不想,谁人不愿?然而真正做来,却不是这样容易。更何况,”他抬起头,盯住穆洛圭,认真道:“盘桓霜雪千仞上,不须惆怅为国家,苍云并非没有这样的人物。”

    穆洛圭一愣,道:“但试试,总比什么都不做要来的好...你在苍云,自是受尽委屈,但若来了北燕...”

    “可汗,”郁清衍打断了他,“我出生在苍云,生,是苍云的人,死,是苍云的鬼,我不会愿意,去帮助一个毁掉我故土家园的人,哪怕他的确可算得上是古往今来的第一英主。”

    他低声道:“你们所理解的苍云风流,不外乎清谈饮酒,纵情享乐,然而真正的苍云风流,乃是对大国小家的担当,对黎民苍生的关怀,对生死积极坦然的态度,明知其不可为而奋力为之的风骨。可汗,你的确是一位霸主,然而抱歉得很——郁清衍,乃是苍云人。”

    穆洛圭不料他固执如此,自己掏心掏肺地待他好了这样久,最后他竟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话。

    他沉默半响,如实相告道:“郁清衍,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这样的人,若是不能为我所用,那我便是一定要除去的。”

    郁清衍嗤笑一声,道:“郁清衍国破家亡,浮萍无根,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又有什么好怕的?可汗但做无妨。”

    虞寒渊忍不住开口道:“师兄...”

    郁清衍打断他道:“小渊,你我同门一场,当年又是挚友,自然懂得我心中到底作何想法,因此又何必再劝我呢?”

    虞寒渊张了张口,有些颓丧的垂下了头。

    穆洛圭见他沮丧,心中有些不快,何况到底还是觉得有些不甘心,便又开口道:“你这样但求一死,难道不怕我同人讲,我是为了替苍云除却一祸,才杀掉你的?即便后世都说,误苍云天下者,非你莫属,清谈误国,你郁清衍难辞其责,也没关系?”

    郁清衍淡淡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可汗,人寿不过短短几十年,在这样短促的日子里,绝大多数人都被天命席卷而过,个人悲欢,实在太过渺小,尘归尘,土归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星子点点落入他的眼眸,终于带动了一丝生气,“郁清衍此生行事,俯仰无愧于天地,至于赞誉毁誉,生前身后名,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微微一笑,看向两人道:“我怕疼,好酒可要多给几坛。”!

    恭喜你可以去书友们那里给他们剧透了,他们一定会“羡慕嫉妒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