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汉武妖娆 > 第三十章 长恨绵绵
    三十万大军出征,铁骑兵甲声直入云霄,未央长殿震震。长安城宣明民巷大火,火光映入宫中,昭阳殿烧红通透。

    大军出征时,刘彻面色凝重,坐立难安;待望见长安东巷大火,刘彻已面同蜡色,拂袖踱步。

    阿娘所居即为宣明民巷,我心如火焚,忧心忡忡,却不敢多置一词。

    心如沉水,重有千斤。我望着阿娘平安,望着卫青归来。

    寅时,公孙敖拜入,刘彻急宣。

    公孙敖衣甲不整,絮衣紧贴里裳,显是受了雨水浸泡。他见了我,神色不安,我担忧不已。

    “情况如何?”刘彻急迫问话。

    “伊稚斜所领五百铁骑突入宣明民巷,劫持百姓千余人,卫将军恐伤及百姓,不敢勒令放箭。”公孙敖禀道,“伊稚斜据此要挟,要求汉军后撤,只可留卫将军五百人马于原处,其余四千精兵后撤。”

    “以我一千百姓,换伊稚斜一人,即可免千千万万军士埋骨沙场。如此要求,卫青竟会答应?”刘彻逼视公孙敖,怒意奔涌。

    “将军怀仁,为保一众百姓,情急之下,确实答应了。”公孙敖垂头懊丧,我心怦怦直跳,他如此决断,阿娘当无死生之忧,一方百姓也免于死难,我赞许他作此抉择,却也愈发忧心——错失良机,私纵要犯,坐以待毙,追击不力,如此罪名,卫青该如何担当?

    “倒是朕无义了?”刘彻挑眉,怒意更盛,“卫青素来果敢,朕怎知他竟也妇人之仁?贻误军机,按律当斩!”

    “皇上!”我震惊不已,手中茶盏坠地,碎裂成瓣,散落一地,碧绿茶渍浸没白玉石上,璞玉生暇。我慌忙跪地磕头,抓着刘彻衣袖,急迫呼喊,“不可!将军国之良将,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皇上三思,卫将军胸怀韬略,正全力追击,定不负陛下所托。”公孙敖也急着为卫青开脱,继而又道,“宣明民巷后为漕渠,匈奴背水而立,本是战机。孰料伊稚斜无信小人,丢弃俘虏百姓,下令纵火烧了民巷,便往民巷深处退去。卫将军只得留下三百军士救人,自己领余下二百军士追击。伊稚斜退至漕水,防备不及,卫将军冲过火中,突至河岸,匈奴招架不及,一阵掩杀后,伊稚斜狼狈败走。未及逃脱的百姓,皆被匈奴兵扔弃至水中,匈奴以此作扰,干扰我军行进,委实卑鄙。”

    “与虎谋皮,朕的卫将军这次倒作了东郭生!”刘彻愤怒不减,对卫青横加批评,“五百骑兵,他倒真有本事!朕倒要看看,他怎么带伊稚斜头颅回来见朕!

    ”

    “伊稚斜往何处而逃?”刘彻复问。

    “往北。”公孙敖应答。

    刘彻沉思,“北面为直道,直城门交由明部尉赵信执掌。朕前几日迁怒于他,将其贬谪,暂出宫门……”

    “赵大人与卫将军生死至交,二人珠联璧合,一守一攻,内外交困,伊稚斜可束手擒来。”公孙敖信誓旦旦,我喜忧参半。刘彻与公孙敖皆不识,伊稚斜有恩于大哥,如今大哥被贬守关隘,却要他生生擒下昔日旧人,大哥最是仁义宽厚,如何下得了手?

    “传朕令,骁骑将军李广即刻回军,直往直城门。沿路遇疑为匈奴者,尽皆拿下,不可放过一人!”刘彻令出如山,公孙敖领旨退下。

    “朕要回宣室殿了,丹心。”刘彻回头唤我,“晚间再来看你。”

    我诺诺点头,轻声唤他,“皇上。”

    “朕在。”他回答得极是认真,俊眉一挑,满目清朗。

    “丹心盼君来。”我眼含笑意,故作娇羞。

    “得美人这话,寤寐求之,寤寐思服。”刘彻阴霾尽散,大笑而出,拂衣袖径去。

    望着刘彻英姿,我惭愧不已。我不能再入宣室殿,只能蛊惑君王,迷惑刘彻再来昭阳殿,如此一来,我又可探听赵信还有卫青的消息。

    静坐昭阳殿中,从鸡鸣待至暮鼓,也不见刘彻身影。夜明宝珠重绽光芒,珠色若琉璃,金屋如坠流岚飞虹间。

    第三日夜,我恍惚茫然,跣足披发坐于玉阶上,足下寒玉生冷,凉至心脊。

    卫青!明明在心底轻念这名字,却觉隔绝恒远,遥不可及。

    空一缕余香在此,探千金游子何之?不是深宫人,居于深宫,庙堂高远,我又能知晓几许?既然牵挂,何不前往探听,再添罪过再落罪名,比之生死,又有何紧要?

    我束发结绶,重新换了男儿装,急往宣室。

    宣室殿禁军林立,烛火通亮,我知刘彻还在里内,急问卫侍,“麻烦大人奏报通传,丹心有要急事觐见皇上。”

    “皇上正与卫将军、赵将军议事,军机政要,不容打扰。”军侍呵斥,我倒未在意他的态度,听闻卫青、赵信回宫,正与刘彻会晤,稍稍心定。

    “如此,我便在此候着。”我安心等候,待月影沉落,启明星升起,方听闻刘彻唤军士入。

    我颤缩身子,隐有不祥预感。

    几位军士入殿,押将一人出来。那人身如玉树,甲胄分明,阖眼散发,眉目疏懒,我惴惴不安,

    不敢辨认眼下这人——就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人。

    “卫青。”我惊呼上前,拦住军士,劈掌挡开晾在卫青面前的刀戟,终于靠近了他。卫青蓦然睁开眼睛,我未及看他,便不管不顾,一把揽住他的腰,将他紧紧拥入怀间。

    “荒谬!”身后有劲风拂袖,刘彻声音威严赫赫,直入耳鼓。恰在此时,我环抱卫青腰身的双手被人按压,似要碎作两断。我正惊愕,面前之人又出手,大力扯开我的手,一把将我推开,我身形不稳,跌坐地上。

    “卫青?”眼前之人眸光疏离冷漠,望我的神态,倦怠至极。

    “夫人,卫将军已被朕打落天牢,听候朕的发落。”刘彻句句震彻耳膜,我几乎晕厥。我眼巴巴望着他,眼前卫青又被人推撵,从我身边急急带走。

    卫青已被带出,我竟连他背影也不得再见。大悲一至,我只感山崩地裂,未央长殿瞬时坍圮。我连跪立刘彻的力气也没有,瘫软着伏地叩首,嘴中还未来得及唤声“皇上”,便见得眼前炫黑,我竟生生晕厥过去。

    “丹心!”我似听得赵信唤我。

    “大哥,我是不是睡过了。卫青……卫青呢?”我急着睁眼,眼见此处非昭阳殿,待我身侧的竟是赵信,我恐自己已耽搁多日,不敢作想。

    “你连日辛苦忧劳,方才晕了过去。朕让赵信待于此,和你叙叙话。”

    是刘彻。我闻言四顾,见他立于案前,专心拟诏。

    “皇上。”我唤他,正待问卫青之事。却见赵信摆手示意我勿要多言。

    “朕在。”刘彻却是留了心,果断应我,直截了当问询,“你是想问卫青的事?”

    “皇上……”我从塌中立起,支起身子,喃喃唤他,“彻儿……”

    “直城门失守,伊稚斜定然逃脱,刘陵死不见尸,朕两员得力干将,这就是你们的忠君之道?”刘彻勃然大怒,大手一撩,案上奏章被推置在地。

    “卫青浑身是胆,奈何太重情谊。若非他一人担罪,赵大人身为明部尉,责任在肩,现下又怎可安于此间,美人在侧,乐乎所以?”刘彻直指赵信,赵信跪侍于地,垂头不语。

    “臣已知丹心无恙,终可安心向陛下请罪。兄弟当同进退,臣与卫青共担罪过,本就无可非议,皇上体恤罪臣,能容罪臣见着丹心平安,赵信已无遗憾,身死可矣。”赵信将“死”说得极是轻易,我摇头不许,也不愿失了最亲之人。

    “朕的得力干将,到头来一个个只会求死!赵信,朕最倚重的就是你,

    朕不会治你罪,可你也勿要矫枉过正,恃宠而骄!至于卫青……”赵信愿意受死,反引刘彻反感。

    “丹心知皇上不悦,可还是会站出来为卫青说话。卫将军得陛下器重,得百姓称道,只道他是重情重义,极是性情中人。丹心亦不想陛下失此良将。”赵信无忧,卫青却已入天牢,生死未卜,我知他并非不通情谊、冷血自私之流,并不怪咎他待我如何。

    我跪倒在地,不顾刘彻怒意未熄,顶风劝诫,“丹心记得,大哥回匈奴时,是卫青同我一道劝下大哥,为的不过‘兄弟’二字;如今丹心苦苦劝谏,求皇上莫杀卫青,为的是‘忠义’二字;卫青虽未有功,可所作所为,尽皆磊落,侠肝义胆,望皇上思量。”

    “朕自有分寸,丹心勿忧。赵信调任霸上,协助督军。朕也断不会在此关节,杀义士忠臣,令小人扬志。”我一番慷慨陈词,刘彻面色稍解,赵信拜受君命,我方气定。

    “朕自有用之。”我与赵信叩首谢恩,末了,刘彻言语意味深长。

    出三日,淮南王刘安发檄贲书,布告天下,联合衡山王刘赐谋反,兴兵二十万,挥军直斥长安。

    刘彻手执书简,观刘安檄文,越往下看越觉荒谬,一时血气上涌,将书简扔掷于地,破口大骂,“乱臣贼子,作此矫诏,倒还真是出师有名!”。

    我俯身拾书,略窥一隅,上面载着,“君王无道,为一女之私,大兴兵戈,致汉匈失和,废汉百年基业,累至宗亲女亡故。今四境戎起,民生维艰。起承天意,将伐无道,匡扶汉室。”

    “皇上,北境未定,淮南王刘安又兴兵谋反,该当如何?”我惶然问刘彻。

    “先破匈奴,匈奴一破,刘安自会退兵。”刘彻扫我一眼,答的简约。

    “丹心非有离间之意,使叔侄不和,可还请奏报皇上。”我居刘彻边上,揣测道,“梁王势大,又得太皇太后庇佑,陛下最忧者实为梁王刘武,却未曾料想最先发难者竟是淮南王刘安。刘安若从淮水进兵,则可和南面衡山王刘赐合为一线,占据秦岭、淮河,将中原断作两段,上可攻长安,下可守腹地。荥阳为兵家重地,当日吴楚之乱,周亚夫大将军就是占据此处,以逸待劳,一举破吴。今梁王据之,如若梁王反戈,则长安四面受敌,形势危矣!”

    “飞将军定能助朕擒得伊稚斜。”刘彻不睬我,固执己见。

    “丹心闻知,飞将军善守不善攻,善拒敌不善奔袭。卫青、赵信年轻力胜,追击伊稚邪三日夜,尚无斩获,何况老将军人多辎重,聚力

    分散?”我不肯退让,执意进言。

    “天罗地网,齐心戮力,朕不会改此策略。”刘彻见我执拗,终是不忍,“丹心最恨者何尝不是伊稚斜,如今可得而诛之,为何还要谏朕?”

    我默然垂首,不作言语。恰在此时,军中加急密令直入大殿,刘彻听闻,双目圆睁,面色如土。

    “老将军受伊稚斜侮辱,饮恨自杀。”字字痛切,直入耳心。

    “身为主将,贸然追击,舍弃大军,远离本营,这根本就不可取,老将军糊涂!”刘彻恍过神来,大声怒叱,直拍案几。

    “将军曾率百骑追击两名匈奴射雕手,射杀一人,生虏一名。回营时遇匈奴数千骑兵,李老将军令众解鞍下马,仰天而卧,匈奴因而疑有伏兵,不敢冒进,不战自退。”来报将士眼含热泪,泣不成声,“此为老将军疑兵之计,岂料今日故技重施,会出差错,害老将军受辱蒙羞。”

    “伊稚斜为匈奴草原第一勇士,岂是普通小卒可比?”刘彻拒不领情,气焰愈盛,“何况伊稚斜为搏求生机,定会全力破杀,哪怕前方汉军万数,也不惜孤注一掷。李将军解鞍下马,自挽弓箭,力图一箭夺得伊稚斜性命,实是儿戏,如此轻率,将朕授意置于何处?伊稚斜又怎会放过如此良机?”

    殿下诸人哑口无言。刘彻极是不满,“技不如人,蒙羞自杀,徒有匹夫之勇罢了。朕怨念李广,非因他兵败自杀,而是不满他身作主帅,不念身负之职,不思所犯罪过,胜愈骄败则馁。自杀不为谢罪,实是畏罪而死!李将军是蒙了怎样大难,竟比战死还严重?”刘彻怒意不消,揪着不放。

    “伊稚斜未等老将军开弓,便抢先一弓搭两箭,分别射中将军左右两边副将,还自鸣得意,说……极难听的话……羞辱老将军。”来报小将惴惴不安,不敢往下。

    “到底是什么难听的话,竟让老将军引剑自刎?朕倒要看看,伊稚斜如何巧舌如簧,让朕听了也要呕血!”刘彻复拍案几,震得跪立小将身子直跳起来。

    “皇上息怒!伊稚斜说:到底黔驴技穷,李广这老驴,尚不及骡子。所谓‘李广射虎’,不过徒有虚名!”小壮士浑身战栗,说完这话,直觉蔫了,头俯到地里去。

    殿上有宫侍禁不住笑出声,刘彻大为恼怒,大袖一扬,怒目视之,“拖出去,斩了!”

    刘彻仰头闭目,复又睁眼深望着我。

    我望着刘彻身影,虽龙袍加身,却依稀如三年前一般瘦削,不由叹息,心思彷徨。刘彻会否如我一样,不知如何应对当前

    困局?

    “丹心?”刘彻屏退所有人,踱至我面前,从背后揽过我身子,贴紧我脊背,轻巧托入怀间。

    我任他抱着,听他在我耳鬓说着,“朕不知今日何以至此,长安守军只余万人,何以抵挡南面十万大军?伊稚斜一旦逃还匈奴,则可盘活三十万大军,一旦交戈,定是恶战弥天,鹿死谁手犹不可知也。”刘彻说至此处,将我揽得紧些,我身子微颤。

    “若兵临城下,长安城危,未央可破,丹心,你怕吗?”刘彻摩挲我耳根,贴着我问。

    “未央长乐,长乐未央——丹心居于此间,长于此间,未有想过逃脱。”我摇头,心意决然。

    “如今不过一时困窘,暂先委屈你。”刘彻捧着我的脸,极是认真,“待朕退走匈奴,平了淮南乱,朕定会给你补上盛况空前的册封典仪,该有的不能少,朕要让全天下看看你的容姿。”

    “皇上。”我惊坐而起,“皇上当忧心眼下,莫要费心他事。”

    “丹心。”刘彻又唤我,我点头应允,听他继续说道,“现下,谁可挡南面之兵?”

    “丹心不知。”五大将军已遣往匈奴,卫青羁押天牢,赵信又被贬往霸上,朝中几乎无将,又有何人能用?

    “朕欲用卫青。”刘彻道出这人名字,我惊得心悸。

    “卫青领一万兵马,迎击淮南衡山联军十万兵马?”以一敌十,如此悬殊之力,怎敢奢求破敌,我悲炝不已,冲撞刘彻,“皇上是要卫青赴死!”

    “他犯了如此大罪过,朕不杀他,已是天赐。如今朕将全长安百姓性命交予他,将大汉朝运数交予他,倾尽长安之兵,给他戴罪立功机会,如此信他,丹心怎还怨念朕不仁不义?”刘彻反诘,心绪激动。

    “皇上就不担心卫青反戈一击,引兵寇一拥而入吗?”我瞪圆双眼,一时激愤,竟说出卫青倒戈的话,话一出口,自己亦是咋舌。

    “你说什么,朕不相信?”刘彻疑惑望我,疑是听错,“你怀疑卫青?”

    我是在怀疑吗?我说不出话,黯然垂头,卫青正居天牢,我不仅不顾念他,反累及他。

    “丹心?”刘彻唤我,我别过脑袋望他,“朕对卫青忠诚从未有疑虑,没料到丹心竟会对他如此防备。那夜,朕也看见了,许是朕误会了你。”

    刘彻说的是那日我在宣室殿前抱了卫青吗?他一提及,我竟觉卫青还在我身侧,怀抱着他时的温暖又充盈肺腑,一时无言以对。

    “卫青不可降不可逃,只有胜或者败

    ,只有生或者死!”刘彻斩钉截铁,“卫青若得胜,乱军势如蚍蜉,安可撼树?淮南王一举可破,信手擒来。卫青若得败,也得尝放走伊稚斜之恶果,朝野上下,谁人再敢苟合,暗连匈奴?”

    刘彻一席话听得我冷汗涔涔,思绪涣散,脑子只余“生”、“死”之别。

    “若是卫青……身死……全军覆灭……”待得问他,字字说来瘆人,我嘴唇紧咬,心如刀割,“皇上该当如何?”

    “誓守长安,长安城在,朕在;长安城亡,朕亡。”刘彻说出那个“亡”字,我也止不住点头,我会和他并肩战斗,绝无退缩,正如儿时誓言所语“誓死追随”。

    卫青已然赴死,我又何吝生?

    痛彻心扉感奔袭而来,脑中又闪现当日番禺城下陈耳青衫飘飘,我思绪溃散,绞痛难当——我终是不愿他死的。我轻推刘彻,面色惨白,身形疲软,手足无力。

    “丹心多次经历生死,没有哪一次比得上这次惧怕。”刘彻伸手搀我,我握住他的手,好似浮萍碰上了浮木,终于有气力些,我望着刘彻,满眼渴求,“丹心无所求,但求皇上无忧。”

    “怎会如此无力?”刘彻将我扶至床榻上,关切抚我额头,又为我添上被衾,“朕危言耸听,丹心莫要忧虑。只要朕在,长安城便固若金汤,你便要安安心心。”

    “彻儿,卫将军何时出征?”我握着刘彻的手捏紧了些。

    “淮南王驱兵直入,三日后可抵黄河岸,朕今夜即令大军开拔。”刘彻见我眉头深锁,告知详尽。

    “也好,占据天时地利,可作壁上观,以逸待劳,皇上劳苦……将军劳苦……”我寻着好处说,可一提及他,还是掩不了满嘴苦涩。

    “丹心,朕今夜有机要,不能久留,你好好休息,莫要待朕。”刘彻俯贴,抚过我眼眸,我闭眼应答,紧掩泪水。

    空明玉净,月白如霜,明月低绮户,照我无眠。

    “卫青……卫青……”呻吟他的名字,我心寒如冰,幽夜中那双雪狼般的眼睛,直抵心脾,绞痛袭来。

    珠帘低转,似有人来。我迷糊睁眼,见金光灿灿,原是步摇生辉,待看得步摇下虚映的脸容,清清丽丽。我惊坐而起,险些从榻上跌下身来。

    “太后大驾!”我颤着身子跪拜,再见王夫人,竟有些惊慌失措。

    “你起来。”声音温婉,极是亲和,一如昔年。

    于她有愧,我不敢起身。太后上前,托住我的手,款款将我扶起。我受不起,也终是依

    她,缓缓立起身子。

    太后并非独自一人前来,我眼眸轻攒,便见太后身后丽人绿衣素淡,宫妆高髻,发如泼墨,那不正是子夫?她先前在侯府伺候平阳,而今入宫伺候太后,属实聪慧,处理事务游刃有余。

    王太后面色不改,直勾勾望我,似我身上有不净,极是晦气。我心如堤溃,又跪立地上,再度唤她,“太后,丹心有错。”

    “错在何处?”王太后质问,面上平静如水,口气隐隐透着凛冽气息。

    “错在不当居于此间,错在不当蛊惑皇上,错在不当挑拨伊稚斜。”在王太后面前承认罪过,我更觉罪大恶极。

    “你都知道?”王太后星眸亮堂,含笑望我,“你既知道,就该伏罪,就当死。”

    我闻言,幽然叹息,目色空茫。今日如此凄惶,原是死之将至。

    乌鹊尽来,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我非良禽,实属异类,纵然昭阳殿是金屋,是桐树,太后不容我,我怎能独活?

    刘彻能容我,设身处地保全我,该需多大勇气?我禁不住为刘彻叹息,他待我如此,我却一次次避让拒绝。

    “丹心愿就死。”我凄凄然应话,对着王太后含笑,似有不甘,“太后若要丹心死,为何等至今日?阿娇大闹昭阳殿,太后当也有耳闻。太后为何不在朝臣口诛笔伐,声讨丹心时赐死丹心,在兴兵动戈之前杀死丹心以平风波,却在此狼烟四起长安受困之际,想到丹心,再行动手?”

    “倒真是聪明,不愧为花弄影的女儿。”王太后笑如蔷薇,面染血色,温柔又极致残忍,惊得我发憷。

    “此事和她有何关联?”我皱眉疑惑,我惊忧不已,此次受难非因我是吴王刘濞的女儿,却因我和阿娘有关联?

    “只怪你和你母亲,都生了一张媚世的脸。若不是她,我会隐忍整整十五年,在这深宫毫无出头之日?”王太后愤恨,清丽的脸变得骇人。

    “你母亲媚惑先皇,你媚惑彻儿,冤孽!”王太后指着我怨咒,“我怎会不要你死,不要你死!”

    “丹心不能改命,生作她的女儿,又岂是自己能更改的?”我跪倒地上,恳求太后说清楚,不愿死得不明不白,“丹心自十四岁之前都居匈奴,后得以重回长安,阿娘得病蒙先皇救治,机缘巧合才得以入未央宫,怎会自小和深宫有瓜葛?”

    “我且问你,你母亲所患何病?”王太后不肯心软,进而反问我。

    “北地寒气所致,阿娘累月劳作,体受销蚀。”我应答谨慎,我自是知

    道阿娘中毒,可她的问话所指颇多,不敢轻下定论。

    “莫要欺我,你以为我不知?”王太后不容我欺瞒。

    我跪倒在地,不能吱声,垂眸顺首听王太后道,“刘丹心,你真当以为皇上只念你孝顺,便将你带入皇宫吗?”

    我闻言惊愕,抬头望她,恰见她眼眸凌厉,言语更是激烈,“荒谬!鬻马救母,欲求千金,你们母女二人,倒真会玩把戏!”

    “阿娘确患重病,丹心并无隐瞒。”她所指真当是阿娘,我心如灰灭,只感自己被死死钉在砧板上,被掐住命门,作垂死挣扎。

    “重病,何病,乃至药石不灵?你既不愿说,那我告诉你。”王太后不再同我工于心计,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母亲不是生病,是中毒,而且中的是醉仙毒。”

    王太后言至此处,似有顾及,对身后卫子夫扬手,“你先下去,待哀家唤你,你再进来。”

    卫子夫依言退下,王太后正色继续说道,“奇鲮香木混醉仙灵芙,便可制成醉仙毒,此毒曾让我失去小皇子,更害得平阳失了孩子。你可还记得当初在漪兰殿中,先皇是如何训斥此毒的?”

    往事历历在目,瞳孔猛然收缩,我只觉脊背后阴风阵阵,透骨生寒。

    “你可是记不得了,哀家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王太后挑眉,神色忸怩,“皇上说——竟有人让宫中十五年后重现奇鲮香木,无论这人是谁,安何居心,他都要让这人死活都不得安宁!”

    我瞪着眼睛望她,不知作何回应。

    “皇上之所以会如此恨,非为自己爱女,而是为了十五年前身侧美人。相似的毒当初曾累及美人性命,皇上方会如此惊惧,下此狠心!”王太后点漆明眸泪光闪闪,声声凄厉,“如此说来,汉宫会有兴废得失,彻儿能被改立太子,哀家得以当上皇后,皆蒙你娘亲泽被!”

    我不可遏制地呼吸急促,内心的惊涛骇浪无法平歇,王太后却是出奇地平静,“起先是有人假手醉仙毒害她,事端败落后,皇上迁怒众多,薄皇后因而被废,哀家也失了小皇子,花了好大力气才得以保全。花弄影却荣宠盛极,圣眷不衰,若不是窦太皇太后反对,皇上已然下令立她为后。醉仙毒风波过后,宫中又生巫蛊祸乱,花美人不知何故,竟在此时流了产,皇上当即下令清洗后宫,始作俑者诛九族,后宫妃子有孕者,多半逃不出嫌疑……哀家昔日落魄境地,就不必再同你细说了……”

    “如此,太后还怀疑丹心就是皇上的女儿吗?”我与刘彻同岁,王太后说阿娘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