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大明王朝三百年 > 第五章 大明王朝的社会生活(二)
    仕宦阶级经构园亭风气之盛,大概也是嘉靖以后的事。陶奭龄说:

    少时越中绝无园亭,近亦多有。然其间亦有人已之辨莱径棘篱,林木蓊蘙,内有清池数亩,修竹数千,洞房素闼,具体而微,北牖延风,南荣宾日,身可休老,子孙可诵读,亲朋过从,亦可觞咏,为己者也。岩夫雕阑绮榭,杰观危楼,修廊引带其间,花径汇缘而入,标奇踞胜,带霓饮云,使夫望之者欲就,就之者欲迷,主人有应接之烦,无燕处之适,此为人者也。

    奭龄是万历时人。可见在嘉、隆以前,即素称繁庶的越中,仕宦阶级尚未有经营园亭的风气。园亭的缔构,除自己出资建置外,大抵多出于门生故吏的报效,顾公燮说:

    前明搢绅虽素负清名者,其华屋园亭,佳城南亩,无不揽名胜,连阡陌。推原其故,皆系门生故吏代为经营,非尽出己资也。

    王世贞记南京名园,王公贵戚有太傅园、西园、魏公南园、锦衣朱园、万竹园、徐锦衣家园、金盘东园、徐九宅园、莫愁湖园、同春园、凤台园、武定侯园;士人则有市隐园、武氏园、王贡士杞园、遁园、逸园、尔祝园、吴孝廉园、何参知露园、卜太学味斋园、许典客长卿园、李象先茂才园、许长卿新园、无射园、汤太守熙台园、陆文学园、方太学园、张保御园、李氏小园、武文学园、太复新园、华林园等园;娄东(太仓)一邑有田氏园、安氏园、王锡爵园、杨氏日涉园、吴氏园、季氏园、曹氏杜家桥园、王世贞弇州园、王士骐约园、琅玡离园、王敬美澹园等数十园。北京则有米仲诏湛园、勺园、漫园、宣家园、清华园等名园。全国名都大邑,都竞相建筑,园亭建筑学由之盛极一代,西洋教士东来后,将东方建筑意境带回欧洲,大大地影响了十七八世纪的欧洲园亭建筑。园中多凿水叠假山,郎瑛记:

    近日富贵家之叠假山,是山虽成也,自不能如真山之有生气,春夏且多蛇虺,而月夜不可乐也。

    张南垣至以叠石成名,为当时人造风景、园亭艺术专家。黄宗羲说:

    三吴大家名园皆出其手。其后东至于越,北至于燕,请之者无虚日。

    对于饮食衣服,尤刻意求精,互相侈尚。正德时大臣宴会,赏赉庖役动至数百金。万历时张居正牙盘上食味逾百品,犹以为无下箸处。陶奭龄说:

    近来人家酒席,专事华侈,非数日治具,水陆毕陈,不敢轻易速客。汤饵肴蔌,源源而来,非惟口不给尝,兼亦目不周视。一筵之费,少亦数金。

    “一簋之费数金,一日

    之供中产。”平居则“耽耽逐逐,日为口腹谋”。张岱自述:

    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北京则苹婆果、黄巤、马牙松;山东则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福建则福橘、福橘饼、牛皮糖、红腐乳;江西则青根、丰城脯;山西则天花菜;苏州则带骨鲍螺、山查丁、山查糕、松子糖、白圆、橄榄脯;嘉兴则马交鱼脯、陶庄黄雀;南京则套樱桃、桃门枣、地栗团、窝笋团、山查糖;杭州则西瓜、鸡豆子、花下藕、韭芽、玄笋、塘栖蜜橘;萧山则杨梅、莼菜、鸠鸟、青鲫、方柿;诸暨则香狸、樱桃、虎栗;嵊则蕨粉、细榧、龙游糖;临海则枕头瓜;台州则瓦楞蚶、江瑶柱;浦江则火肉;东阳则南枣;山阴则破塘笋、谢橘、独山菱、河蟹、三江屯蛏、白蛤、江鱼、鲥鱼、里河鰦。远则岁致之,近则月致之、日致之。

    “家常宴会,但留心烹饪。庖厨之精,遂甲江左。”争奇斗巧,普通的做法不足以标新立异,于是别出蹊径,惨杀物命:

    京师……宰杀牲畜,多以惨酷取味,鹅鸭之属,皆以铁笼罩之,炙之以火,饮以椒浆,毛尽脱落,未死而肉已熟矣。驴羊之类,皆活割取其肉,有肉尽而未死者,冤楚之状,令人不忍见闻……巨珰富戚,转相效尤,血海肉林,恬不为意。

    在这风气之下,专讲饮食烹调的食谱茶谱酒谱便成为这阶级的流行著作,饮食口腹之学也成为专门之学了。

    同样衣服也由布而绸绢,由浅色而淡红。隆万时范濂说:

    布袍乃儒家常服,迩年鄙为寒酸,贫者必用绸绢色衣,谓之薄华丽,而恶少且从典肆中觅旧缎旧服,翻改新制,与豪华公子列坐,亦一奇也。春元必穿大红履,儒童年少者必穿浅红道袍,上海生员冬必服绒道袍,暑必用鬃巾绿伞,虽贫如思丹,亦不能免。更多收十斛麦,则绒衣巾盖,益加盛矣。

    巾帽则变易更多,花样翻新,不可究诘。范濂又记:

    余始为诸生时,见朋辈戴桥梁绒线巾,春元戴金线巾,搢绅戴忠靖巾。自后以为烦俗,易高士巾、素方巾,复变为唐巾、晋巾、汉巾、褊巾。丙戌(1546)以来,皆用不唐不晋之巾,两边玉屏花一对。而少年貌美者,加犀玉奇簪贯发。鬃巾始于丁卯(1567)以后,其制渐高。今又渐盈纱巾,为松江土产志所载者。今又有马尾罗巾、高淳罗巾,而马尾罗者,与鬃巾乱真矣。童生用方包巾,自陈继儒出,用两飘带束顶,近年并去之,用吴门直罗头法,而儇儿更觉雅俏。瓦楞鬃帽,在嘉靖初年,惟生员始戴,至二十年外,则

    富民用之,然亦仅见一二,价甚腾贵。皆尚罗帽、纻丝帽,故人称丝罗必曰帽缎……万历以来,不论贫富,皆用鬃,价亦甚贱,有四五钱七八钱者,又有朗素密结等名。

    此外又有玉壶巾、明道巾、折角巾、东坡巾、阳明巾等名色。妇女服饰,正德时多用璎珞:

    正德元年(1506)妇女多用珠结盖头,谓之璎珞。

    嘉靖以后则愈趋繁杂,范濂说:

    妇人头髻在隆庆初年,皆尚圆褊,顶用宝花,谓之挑心,两边用捧鬓,后用满冠倒插,两耳用宝嵌大环,年少者用头箍,缀以圆花方块。身穿裙袄,袄用大袖圆领,裙有销金拖。自后翻出挑尖顶髻,鹅胆心髻,渐见长圆,并去前饰,皆尚雅装,梳头如男人直罗,不用分发,蝶鬓髻皆后垂,又名堕马髻,旁插金玉梅花一二对,前用金绞丝灯笼簪,两边西番莲俏簪插两三对,发股中用犀玉大簪横贯一二支,后用点翠卷荷一朵,旁加翠花一朵,大如手掌,装缀明珠数颗,谓之鬓边花,插两鬓边,又谓之飘枝花。耳用珠嵌金玉丁香。衣用三领窄袖,长三尺余,如男人穿褶,仅露裙二三寸。梅条裙拖、膝裤拖初尚刻丝,又尚本色,尚画,尚插绣,尚推纱,近又尚大红绿绣,如藕莲裙之类,而披风便服,并其梅条去之矣。

    髻则愈后愈高,董含说:

    余为诸生时,见妇人梳髻高三寸许,号为新样。年来渐高至六七寸,蓬松光润,谓之牡丹头,皆用假发衬垫,其重至不可举首。又仕宦家或辫发螺髻,珠宝错落,乌靴秃秃,貂皮抹额,闺阁风流,不堪寓目,而彼自以为逢时之制也。

    生活上的穷奢极欲,再进一步便是狎妓。唐宋以来的官妓,到明初仍沿其制,刘玉记:

    (南京)江东门外,洪武间建轻烟、澹粉、梅妍、翠柳四楼,令官妓居其上,以接四方宾客。大贾及士夫休沐,时往游焉。后士夫多以耽酒悦色废事,渐加制限。

    胡纳亦记:

    台、温二郡,经方氏籍据之后,全乖人道。其地多倡家,中朝使者以事至,多挟倡饮,有司罢于供应。君(熊鼎)下永嘉,令籍倡户数千,悉械送之京。

    至宣德三年(1428)左都御史刘观挟妓宴饮被斥,《明史》记:

    时未有官妓之禁,宣德初臣僚宴乐,以奢相尚,歌妓满前。观私纳贿赂,诸御史亦贪纵无忌。

    次年复有萧翔等挟妓废事案:

    七月丙寅……给事中贾谅、张居杰劾奏行在户部郎中萧翔等不理职务,日惟挟妓酣饮恣乐。命悉

    下之狱。上谓尚书夏原吉等曰:饮酒人之常情,朕未尝禁。但君子当以廉耻相尚,倡优贱人,岂宜亵狎。近颇闻此风盛行,如刘观辈尤甚,每赴人邀请,辄以妓自随,故此辈仿效,若流而不返,岂不大坏礼俗。大臣者小臣之表也,卿当以朕此言偏谕之。

    一月后政府遂申令禁约,现任官不许狎妓:

    八月丙申,上谕行在礼部尚书胡濙曰:祖宗时,文武官之家不得挟妓饮宴。近闻大小官私家饮酒,辄命妓歌唱,沈酣终日,怠废政事,甚者留宿,败坏礼俗。尔礼部揭榜禁约,再犯者必罪之。

    替代官妓的是变形男娼的小唱,沈德符说:

    京师自宣德顾佐疏后,严禁官妓,搢绅无以为娱,于是小唱盛行,至今日几如西晋太康矣。

    史玄记:

    唐宋有官妓侑觞,本朝惟许歌童答应,名为小唱。而京师又有小唱不唱曲之谚,每一行酒止,传唱上盏及诸菜,小唱伎俩尽此焉。小唱在莲子胡同,门与倡无异。其姝好者或乃过于倡,有耽之者往往与托合欢之梦矣。

    但非现任官吏即不受此禁例之束缚,勾栏盛况并不因之减色。驯至士人以老称妓,茅元仪曾愤慨地说:

    近来士人称妓每曰老,如老一老二之类。老者吾辈所尊,而尤物所忌,似不近人情。

    十七世纪初年,轻薄文人至以科举名次来标榜妓女,称为花榜,冰华梅史《燕都妓品序》:

    燕赵佳人,颜美如玉,盖自古艳之。矧帝都建鼎,于今为盛。而南人风致,又复袭染薰陶,其艳宜惊天下无疑。万历丁酉庚子间(1597—1600),其妖冶已极。

    有状元、榜眼、探花之目。同时曹大章有《秦淮士女表》,萍乡花史有《广陵士女殿最表》。可见这风气之普遍。余怀记南京教坊之盛,甚至说:

    南曲衣裳妆束,四方取以为式。

    崇祯中四方兵起,南京未遭兵燹,这一阶级在国亡家破的前夕,依然征歌召妓:

    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纠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也。

    明代后期的色情小说,最著者如《金瓶梅》,就是代表这时代的作品。清初孔尚任的《桃花扇》所描写的秦淮河教坊盛况,也是这时代的写实之作。

    和妓女、小唱并行或者可以说部分由妓女、小唱改业的有女戏和男戏。女戏之盛行亦为隆万以后

    之事,徐树丕说:

    十余年来,苏城女戏盛行,必有乡绅为之主,盖以倡兼优,而搢绅为之主。充类言之,不知当名以何等,不肖者习而不察,滔滔者皆是也。

    以排演女戏著称的艺术家有朱云崃,以音乐著,张岱说他:

    朱云崃教女戏,非教戏也。未教戏先教琴,先教琵琶,先教提琴、弦子、萧、管,鼓吹歌舞,借戏为之,其实不专为戏也。郭汾阳、杨越公、王司徒女乐,当日未必有此。

    刘晖吉以布景著:

    刘晖吉奇情幻想,欲补梨园从来之缺陷,如唐明皇游月宫,叶法善作,场上一时黑魆地暗,手起剑落,霹雳一声,黑幔忽收,露出一月,其圆如规,四下以羊角染五色云气,中坐常仪,桂树吴刚,白兔捣药。轻纱幔之,内燃寒月明数株,光焰青黎,色如初曙,撒布成梁,遂蹑月窟,境界神奇,忘其为戏也。

    朱楚生则以科白著:

    朱楚生,女戏耳,调腔戏耳,其科白之妙,有本腔不能得十分之一者。盖四明姚益城先生精音律,尝与楚生辈讲究关节,妙入情理,如《江天暮雪》《霄光剑》《画中人》等戏,虽昆山老教师细细摹拟,断不能加其毫末也。

    至男戏则可分为三种,第一种是职业伶人,第二种是业余消遣,第三种是贵家戏社。职业伶人游行城乡,搭草台,临时演唱,民间重迷信,酬神赛会,必招戏班演戏,是近代最重要的民间娱乐,汤来贺《梨园说》:

    自元人王实甫、关汉卿作俑为《西厢》,其字句音节足以动人,而后世淫词纷纷继作。然闻万历中,家庭之中,犹相戒演此,恶其导淫也,且以为鄙陋而羞见之也。近日若《红梅》《桃花》《玉簪》《绿袍》等记,不啻百种。括其大意,则皆一女游园,一生窥而悦之,遂约为夫妇,其后及第而归,即成好合,皆徒撰诡名,绝无古事可考,且意俱相同,毫无可喜,徒创此以导邪。近来各乡从前质朴者,因演戏而习冶容矣。闻某村演戏,席罢之后,妇女逐优人而去矣;又见有嗜戏之家,处子怀孕,淫乱非常矣……然乡村信神,咸矫诬其说,谓不以戏为祷,则居民难免疾病,商贾必值风涛,是以莫能禁之。

    故事的公式化,游园、定情、及第、好合四个段落,以及第为必然的中心,正是反映这个时代和这个时代人的趣味。浙江绍兴一城就聚有这类伶人至数千人之多,刘宗周《与张太符太守书》:

    梨园之为天下病,不能更仆数,虽三尺童子知之,而于吾越为独甚。斗大一城,屯拥数千人,夜聚晓散,日

    耗千金,养奸诲盗,且挟宦家之势以陵齐民,官司不敢问。伶人服饰至有值千金以上者。

    甚至在崇祯十四年(1641)吴中奇荒之后,仍大规模演戏,徐树丕说:

    辛巳奇荒之后……而优人鲜衣美食,横行里中,人家做戏一本,费至十余金,而诸优尤恨恨嫌少。甚至有乘马者,乘舆者,在戏房索人参汤者,种种恶状。然必有乡绅主人之家,惴惴奉之,得一日无事,便为厚奉矣。

    业余消遣的,东南到处多有,浙江各地称为戏文子弟,陆容说:

    嘉兴之海盐,绍兴之余姚,宁波之慈溪,台州之黄岩,温州之永嘉,皆有习为倡优者,名曰戏文子弟,虽良家子不耻为之。其扮演传奇,无一事无妇人,无一事不哭,令人闻之,易生悽惨,此盖南宋亡国之音也。其赝为妇人者名妆旦,柔声缓步,作夹拜态,往往逼真。

    江西则有永丰腔,唐顺之说:

    永丰又素善为优,闾里浸淫传习,谓永丰腔。使民淫于欲而匮于财。

    贵家戏社则由巨家家优排演,供私人欣赏,角色俱经精选,陈懋仁说:

    优童媚趣者,不吝高价,豪奢家攘而有之,蝉鬓傅粉,日以为常。

    明末最著者为山阴张家和桐城阮家。山阴张家从万历时理学名臣张元忭起到张岱三世都以声伎著名,张岱自述:

    我家声伎,前世无之。自大父于万历年间,与范长白、邹愚公、黄贞父、包涵所诸先生讲究此道,遂破天荒为之。有可餐班……次则武陵班……再次则梯仙班……再次则吴郡班……再次则苏小小班……再次则平子茂苑班……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傒童技艺亦愈出愈奇。

    张岱自己也工于妙解音律,工于填词度曲。傒童到其家,至谓之“过剑门”。曲中经其一顾,声价十倍。阮大铖则是明末最负盛名的戏曲作家,他的家伎的表演,名震一时,张岱说:

    阮圆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

    这一般乡绅不但谱制剧曲,蓄优自娱,并能自己度曲,压倒伶工。沈德符记:

    近年士大夫享太平之乐,以其聪明,寄之剩技……吴中搢绅,则留意音律,如太仓张工部新、吴江沈吏部璟、无锡吴进士澄时俱工度曲,每广座命伎,即老优名倡俱遑遽失措,真不减江东公瑾。

    我们假如把明代的剧

    作家的身份作一统计,将发现大部分是属于本文所说的这一阶级,主要的如朱权、丘濬、王世贞、汪道昆、梁辰鱼、汤显祖、陆采、张凤翼、梅鼎祚、屠隆、李玉、阮大铖……除开第一个是亲王外,其他的全是进士,官阶从内阁大学士到县令。假如再和元曲的作家相比,则将发现元曲的作者大多数是平民和吏胥,而明代传奇的作者则大半是文人达官。这一对比的事实,从平民的艺术转变为贵族的艺术(文辞之细腻佳丽,故事题材之从日常生活转变为科名团圆),也正是这整个时代的趋势的说明。

    仕宦阶级的另一种娱乐是赌博。缙绅士大夫至以赌博为风流,随便举几个例子,如祝允明:

    长洲祝允明……好酒色方博。

    皇甫冲:

    长洲皇甫冲博综群籍,通挟丸、击球、音乐、博弈之戏,吴中轻侠少年咸推服之。

    何士璧:

    福清何士璧……跅弛放迹,使酒纵博。

    韩上桂:

    万历间,韩上桂为诗赋,多倚待急就,方与人纵谈大噱,呼号饮博,探题立就,斐然可观。

    最通行的赌博有两种,一种是马吊,始行于天启中,顾亭林说:

    万历之末,太平无事,士大夫无所用心,间有相从赌博者。至天启中,始行马吊之戏。而今之朝士,若江南、山东,几于无人不为此。有如韦昭论所云:穷日尽明,继以脂烛,人事旷而不修,宾旅阙而不接。

    其发展自南而北,申涵光说:

    赌真市井事,而士大夫往往好之。至近日马吊牌,始于南中,渐延都下,穷日累夜,纷然若狂。问之,皆曰:极有趣。吾第见废时失事,劳精耗财,每一场毕,冒冒然目昏体惫,不知其趣安在也?

    另一种是叶子戏,源于小说《水浒传》,以政府所出缉捕水浒群盗赏格数目及所指名之人图形博胜负,名为斗叶子,成化英宗时即已盛行于东南,陆容记:

    斗叶子之戏,吾昆城上自士夫,下至僮竖皆能之。予游昆庠八年,独不解此,人以拙嗤之。近得阅其形制,一钱至九钱各一叶,一百至九百各一叶。自万贯以上皆图人形,万万贯呼保义宋江,千万贯行者武松,百万贯阮小五,九十万贯活阎罗阮小七,八十万贯混江龙李进,七十万贯病尉迟孙立,六十万贯铁鞭呼延绰,五十万贯花和尚鲁智深,四十万贯赛关索王雄,三十万贯青面兽杨志,二十万贯一丈青张横,九万贯插翅虎雷横,八万贯急先锋索超,七万贯霹雳火秦明,六万贯混江龙李海,五万贯黑旋风李

    逵,四万贯小旋风柴进,三万贯大刀关胜,二万贯小李广花荣,一万贯浪子燕青。或谓赌博以胜人为强,故叶子所图皆才力绝伦之人,非也。盖宋江等皆大盗,详见《宣和遗事》及《癸辛杂识》。作此者盖以赌博如群盗劫夺之行,故以此警世。而人为利所迷,自不悟耳。记此,庶吾后之人知所以自重云。

    到万历末年,成为民间最流行的赌博,进士甚至有“以不工赌博为耻”的情形。至崇祯时,内容又小变,有“闯”,有“献”,有“大顺”三牌,吴伟业说:

    万历末年,民间好叶子戏,图赵宋时山东群盗姓名于牌而斗之,至崇祯时大盛……有曰闯,有曰献,有曰大顺。初不知所自起,后皆验。

    举国上下,都耽于赌博,结果是如沈德符所说:

    今天下赌博盛行,其始失货财,甚则鬻田宅,又甚则为穿窬,浸成大伙劫贼。盖因本朝法轻,愚民易犯。

    崇祯时流寇四起,都自立名号,赌惯了叶子戏的就以叶子戏上最脍炙人口的绰号自名,闯、大顺之外,如闯塌天、立地王、一堵墙、曹操之类,大体上都是从叶子戏上的绰号演变而来的。

    除狎妓、捧戏子、赌博这一类事以外,自命风流或附庸风雅的,则进而搜集古董书画,沾沾自喜,号为收藏家。明代前期称这一类人为“爱清”。陆容说:

    京师人家能蓄书画及诸玩器盆景花木之类,辄谓之爱清。盖其治此,大率欲招致朝绅之好事者往来,壮观门户。甚至投人所好,而浸润以行其私,溺于所好者不悟也。

    嘉靖以后,此风大盛,巧取豪夺,无所不至。沈德符说:

    嘉靖末年,海内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园亭、教歌舞之隙,间及古玩。如吴中吴文恪之孙、溧阳史尚宝之子,皆世藏珍秘,不假外索。延陵则嵇太史应科,云间则朱太史大韶,吾郡项太学、锡山安太学、华户部辈,不吝重资收购,名播江南。南都则姚太守汝循、胡太史汝嘉亦称好事。若辇下则此风稍逊,惟分宜严相国父子(严嵩、世蕃)、朱成公兄弟(希孝、希忠),并以将相当途,富贵盈溢,旁及雅道,于是严以势劫,朱以货取,所蓄几及天府……张江陵(居正)当国亦有此嗜……董太史(其昌)最后起,名亦最重,人以法眼归之。

    严家籍没后,抄没清单中有石刻法帖三百五十八册轴,古今名画刻丝纳纱纸金绣子卷册共三千二百零一轴。这些书画的内容和源流都具见于文嘉的《钤山堂书画记》。内中有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一画,据李东阳的《怀麓堂集》、

    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续稿》、田艺蘅《留青日札》和《钤山堂书画记》、钱谦益《初学集》等书的记载,此图的主人有宜兴徐氏(溥)、西涯李氏(东阳)、陈湖陆氏、昆山顾氏(懋宏)、袁州严氏(嵩)、内府、嘉禾谭梁生等主人。徐、李、严三家都是宰辅,陆、顾则为世族。由此可见这时代这风气之盛!可是从学术的立场看,这时代人对于古物的态度只是一种玩意、珍宝,收藏的风气虽盛,研究的成绩像两宋的《集古录》《金石录》《钟鼎彝器款识》《东观余论》《隶释》,讲形制,讲花纹,究文字,正史实的著作,却一部也没有。金石学、考古学成为专学,直需等到下一个对明学反动的清代,在学术史上虚过三百年,真是值得今人惋惜的一件事。勉强地说,这时代人对金石学的贡献,是搜集和保存古物,供给下一代人研究的基础。

    另外一种兴趣是刻书,由于上文所说“书帕”的需要,外任或出使官进京时的人情或贿赂都以新刻书为贵,于是各地竞相刻书,各官竞相刻书,刻前人著作,刻经史,刻本朝人著作,刻自己著作,刻丛书,刻类书。书籍数量的陡增和普遍,可说是这时代对于近代文化的一大贡献。我们试读明初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可知元末明初这一段时期书籍是如何缺乏,如何难得。这种情形直到正德末年还是无大进步,顾亭林说:

    其时天下惟王府、官司及建宁书坊乃有刻板,其流布于人间者,不过“四书”“五经”《通鉴》《性理》诸书,他书即有刻者,非好古之家不蓄。

    到正德以后,随吏治风气之日坏而刻书日益增多,刻工印刷日益坏,所刻书日益滥,内容芜陋,灾梨祸枣,嘉靖时唐顺之至大声疾呼抨击此等陋习,他指出当代文集之多而滥说:

    仆居闲偶想起宇宙间有一二事,人人见惯,而绝是可笑者。其屠沽细人有一碗饭吃,其死后则必有一篇墓志。其达官贵人与中科第人稍有名目在世间者,其死后则必有一部诗文刻集。如生而饮食,死而棺椁之不可缺者,皆不久泯灭。然其往者灭矣,而在者尚满屋也。若皆存在世间,即使以大地为架子,亦安顿不下矣。此等文字,倘家藏人畜者,尽举祖龙手段作用一番,则南山煤炭竹木当尽减价矣。可笑可笑!

    他又说:

    居常以刻文字为无廉耻之一节,若使吾身后有闲人做此业障,则非吾敢知。至于自家子弟,则须有遗嘱说破此意,不欲其做此业障也。

    又说:

    今世所谓文集者,遍满世间,不为少矣。其实一字无用。彼其初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