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漠尘睡在那一夜，醒来时在法岛小院的床上，已是三日之后。
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羽漠尘也没有在意，只是又闭了闭眼，等着清醒。等了许久，还是没有醒在和韩子陌坐在一起的情景。
好奇地走到外面，所有的人都在呼喊同一句话。
“芥子王已除，四海重归安宁！”
如何除，又如何重归？
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堵住嗓子，他使劲发出一声问，一口血也随着喷出来：“韩子陌呢？”
羽光往后退了两步，吞吞吐吐。
那晚韩子陌将羽漠尘毒晕，练了离毒。
断情、舍命，医石助，离毒成。
她用尽最后一丝执拗的情感，将所有离毒修炼的条件归于己身，得来了世人此时无尽的欢呼。
四海皆欢的天下，独有云洗城内一片勉强的欢娱。
她记得所有，却没了情感。
风凉苏敲了一下她的发尾：“早知道如此，我就不让你回四海了。”
她只是疏离地避了避。
风凉苏淡淡一笑，“你都不和我打闹了，是不是说明我在你心里还算是不错的朋友，情义还算深厚？”
韩子陌正晾着药材，脾性温和了许多：“风公子，你不是说你要回雪域吗？该走了。”
心酸难奈，风凉苏也不再继续拉扯：“走，风公子这就走。四海无趣，滚回我的雪域咯。”
说完折扇一开，与众人告了别。
羽漠尘到的时候恰逢言萧与赵奕然也要离开，看到他这副憔悴无助的模样，赵奕然刚刚抑制的情绪又猛地崩开：“她说，反正怎样都是只剩个一年半载，不妨试一试离毒……她还说，她知道说服不了你，所以只能用那样的方式避开你。”
一步一顿，脚步沉重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倒下去。羽漠尘迟缓地到了韩子陌旁边，她已换回一身黑衣，聚精会神地挑着药材，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停下动作，直到手里的药材挑完了才缓缓侧过头，看到他时眼里只是迷惑：“羽先生？你找谁？”
喉间仿佛被堵上了一块巨石，上不去，下不来，羽漠尘也只是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韩子陌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背对着他离去。
就真的，一点都没有了吗？
担心会吓着她，羽漠尘也没有上前追，灿烂的日光之下，羽漠尘的身影随着风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迎面碰上韩子盛，韩子陌靠了靠边，
轻声道了一句：“二哥。”
韩子盛笑笑：“去吧。”
到了羽漠尘面前，韩子盛深深叹了口气：“我也是没想到，之前天天让她叫哥，等真的叫了，竟是这番滋味。”
“韩城主，我能不能带她去法岛？”羽漠尘犹豫着，还是问出来。
她说过，法岛的气候条件最利于养病。
“事到如今，如果她还有感情的话，最想黏着的也是你了，羽先生想做什么便做吧。”韩子盛点点头，又补充道：“她现在啊，用四个字形容，“什么都行”，比以前乖多了！”
说完回头去看她的背影，不敢去忆往日，也不敢去想以后。今日上香的时候，大哥那一柱香怎么都点不上，想必是在怪他吧？
没多久之后，韩子陌又匆匆跑了回来，手里拿着医石，递到了羽漠尘手上。
羽漠尘愣了愣：“为什么要给我？”
“这医石本来就不是我的，羽先生历行四海，交还给北海比较方便。”韩子陌冲他礼貌地笑了笑，转过身去。
羽漠尘再也没忍住，一把握住她的胳膊，用力到指尖发颤，却还是不敢将她拉到怀里。
韩子陌挣了挣，没有挣开，疑惑的语气更甚：“羽先生，你怎么了？”
“我……就是想告诉你，法岛有一间装备齐全的炼丹房，比云洗城的这个大多了，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韩子陌突然笑出声来：“那间炼丹房不是给我准备的吗？我记得西海海官府也有一间一模一样的。”
羽漠尘的手耷拉下来，对，其实她都记得，只是没有情感而已。
这好像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不会再因为那些冷心乱语而心生意乱。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法岛？”羽漠尘又试探地问起来。
“好啊，”韩子陌不假思索，“正好这里的炼丹房有些老旧了，我都用不太习惯。”
一阵欣喜过后，羽漠尘抚了抚她的肩膀，声音又归于沙哑。
她不该这样乖的。
“羽先生，你怎么一看到我眼圈就红啊？”韩子陌盯着他，奇怪道。
“因为……眼睛进沙子了。”羽漠尘的手从她的肩膀上滑下来，试图去搭上她的手，她却避开了。
低头笑了笑，羽漠尘缓缓道：“我们现在就去法岛。”
蜂林小院，韩子陌在炼丹房里忙忙碌碌，羽漠尘将刚洗好的离枝端进来，剥开之后递上去。
韩子陌在衣服上蹭了蹭
手要去接，羽漠尘一收：“手太脏了，张嘴。”
韩子陌抿了抿嘴，认真道：“羽先生，你有点奇怪。”说完也不再理他，继续去探看火候烧的如何。
悬空的手坠了坠，羽漠尘又递过去：“羽先生不奇怪了，吃吧。”
韩子陌这才爽快地接过去，笑眼弯成了月牙：“谢谢羽先生。”
“不客气，”他喃喃，声音低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夏末的时候，韩子陌为了配药，执意要去一趟杏林。她还是那样执着，纵使担心她的身体，羽漠尘还是陪她走了一趟。
杏林机关已解，也不在游离不定，此时一片风景独好。进去之后二人偶遇了几个采摘珍贵药材的迷路医师，还为他们引了路。
韩子陌想了想，觉得杏林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便和羽漠尘商量：“羽先生，杏林需要被管理起来。”
“哦？如何管理？”看到她认真的模样，他总是觉得一阵心疼。
“杏林内珍奇药材居多，若被贪财之人觊觎，恐怕难为世人所用，再加上杏林路径如迷雾，一般人进来容易出去难，容易发生危险。”
“嗯，说的有道理，明日我便派海卫值守，只给所需之人开放怎么样？”
“那再好不过了，”韩子陌点点头，如她所想。
出了杏林，韩子陌又回头看了两眼，伸出双手比划着：“最好是在这边镶筑一道高门，这样就气派多了！”
羽漠尘始终盯着她，嘴角弯了弯：“既是高门，得有高人题语才行，不如你想一个？”
韩子陌摇摇头：“我不想。”
羽漠尘拽住她的胳膊，深沉的目光里尽是小心与期待，哪怕是多留给他一个念想，也好。
她与他对视着，看不懂他，心却像是被轻轻扎了一下，刺痛得厉害。
韩子陌停下，望着这盛大茂密的杏林，记忆不断地侵袭着，让她觉得她好像应该对眼前这个人好一些的。
她想了好久，几乎是把能记起的古诗词都忆了一遍，然后轻舒一口气。
“那就“杏林陌上，落花为尘”吧。”
杏林陌上，落花为尘。
羽漠尘念着，笑着，笨重地挤出一个字：“好。”
回去的路上，韩子陌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觉得和羽漠尘分享的话他应该会很开心，便讲起来：“羽先生，我前几日做过一个梦，梦里你受伤了，我哭了好久。”
羽漠尘一顿，连呼吸都慢了起来：“
为什么会哭？”
韩子陌奇怪地摇摇头：“不知道，反正就是很想哭，我觉得就算不是梦，我也会哭的。”
羽漠尘停下脚步，略带迟疑：“不会觉得我很奇怪了吗？”
韩子陌又是摇摇头，抱歉道：“对不起啊，之前说你奇怪，你是不是伤心了？”
羽漠尘伸手覆上她的肩膀，猛烈的欣喜冲击着他，让他激动得字不成句：“没有……我没有伤心，”说完又上下抚着她的肩膀，深低着的头缓缓抬起来：“韩子陌，我能抱抱你吗？”
韩子陌看着他满是红血丝的双眼，像是在猛烈地控制着什么，心跳再次奇怪地加了速。她伸手触了触他的紧皱着的眉，指尖若有似无地点在他的皮肤上，触及脸颊的时候，一颗泪倏地落下来，滴在了她的手背上，她的手猛地顿住。
羽漠尘别过头去，还在等她的答案，却不敢再去看她。
韩子陌也呆滞了好一会儿，直到手上的热泪退去了温度，才仿佛恢复了力气，她伸手覆上他的腰，一寸一寸地，试探地拥紧。
羽漠尘感觉空气停滞了那么片刻，而后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地放大，尤以腰上那一股温暖最甚。所有的隐忍矜持都抛到了云边，他猛地将她一把揽住，狠狠地拥进自己的怀里，俯身陷进她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气息，仿佛求生一般。
时光飞速，两人继续如此淡淡地日复一日，羽漠尘觉得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不用对他有感情，只要她活着。
可天早就不遂人愿，韩子陌还是过不了那个一年半载的诅咒。到了冬日，韩子陌的畏寒症虽然没有发作，身体却是越发虚弱起来，一日也就清醒上两三个时辰，其他时候都在沉沉地昏睡着。
羽漠尘守在旁边，一刻不停地看着她，唯恐错过她每一次清醒。
周围的人也都默默地看着，没人敢去打扰一丝一毫。
韩子陌清醒的时候偶尔会下床走动一下，嘱咐着他院子里的药材要什么时候收，新种的药材要什么时候松土施肥，凡此种种，羽漠尘一一记下，也一一照做。
形影不离的几个月的时间里，他几乎也成了半个医师。
那日韩子陌清醒的时辰长一些，羽漠尘惊喜地问她要不要吃些什么，她想了想，指了指西海的方向：“我想喝西海的清酒。”
羽漠尘揽着她的肩头说好，“但是海卫他们走的慢，可能要到明日才能带来了，你可要准时醒来喝。”
韩子陌摇摇头：“羽先生行的快
，不如羽先生去给我带吧？”
羽漠尘坚决道了一句：“不行。”
他再也不敢留下她一个人了。
韩子陌失望地噘了噘嘴，浑身的力气又开始若有似无地，抓着昏睡前的清醒，她凑在羽漠尘的耳边道：“羽先生，等我死后，把我葬在杏林吧。”
“杏林那么远，你不害怕啊？”
“那里都是我喜欢的药材，当然不怕。而且总是觉得，如果葬在你或二哥跟前的话，好像会惹你们伤心……”
羽漠尘俯身贴上她的脸，轻轻蹭了蹭：“那就别走啊。”
韩子陌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抽出自己的上医牌符，虚弱道：“上医牌符不能烧，到时候要放在衣冠里……”
第二年春，羽漠尘将医学堂开在了法岛，韩子陌偶尔醒来的时候会去看上一看，给孩子们讲些故事，却发现羽漠尘将毒术列入了学堂之中。
孩子们像韩子陌当初一样热情洋溢，不停地输出问题，其中一个更是奇怪地问起来：“毒术也是正道吗？”
羽漠尘将韩子陌拉到身边，指着小孩子的胸前：“正道在这里，凡胸怀天下者，都是正道。”
出了学堂，韩子陌突然蹲下去，一阵剧烈的头痛持续了好久，再清醒过来时羽漠尘已经抱着她回了小院。
“我去叫医师。”羽漠尘颤抖着将她放下，起身要走。
韩子陌一手抓住他，用力喊了句：“羽漠尘！”
羽漠尘猛地定住，不确定地问道：“你叫我什么？”
“羽漠尘，我记起来了……”
记起了所有的情感，记起她舍不得他。
羽漠尘停滞在原地，听她反复叫着自己的名字，只有她敢的直呼其名。
一如初见时那一句：“你是羽漠尘吧？”
而她是，“东海云洗城，上医韩子陌。”！
恭喜你可以去书友们那里给他们剧透了，他们一定会“羡慕嫉妒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