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陆蛮一直以为两年前那个在夜里接见他数次的人是围楼里的某个长老,直到此时他在竹部城寨外的林子深处藏着的一辆马车上看到了离部的公子离酉。

    两年前他不是没有见过这个人的,只是直到今天这个人的身影才和那个两年前映在屏风上的漆黑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他睁大眼睛,一时浑身颤抖得厉害。

    “阿蛮,快点啊,那些守兵还等着我们送饭呢!”站在田埂上的少年对他喊道,他恍然回过神来追了上去。

    陆蛮走很远了,才敢回头去看那马车一眼。

    马车已在他的视线里化作一粒朦胧的黑点。

    他两年前在竹部见过离酉,两年半前未来竹部时也见过。

    他的身体僵直了一瞬,脸色有一瞬惨白,还好离酉已认不出他。

    陆蛮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捂着肚子对少年说:“我肚子好疼。我……”

    “哎!”少年一跺脚,夺过他手里的菜篮子,“饭菜递给我,你快去吧!”

    “我先去找大夫,等晚上回来请你喝酒。”陆蛮说着捂着肚子转身走了。

    两年前离酉给他钱是让他盯住竹部小姐,后来两年里离酉一直未出现,他以为此事会这么过去了,可如今再看到离酉,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离酉若只是来竹部拜访,怎会藏匿于部寨外?

    寨外这条路,是通往竹部公子练兵的地方的,一直相对隐秘,若不是今日送饭的人是他,恰好他目力极好,恐怕旁人都难发现今日离酉在此停留。

    …

    时隔两年,黑长老终于等到了离酉派来的心腹。

    来人走进黑长老府邸,还未从衣领中取出离酉的信,便对黑长老道:“查了快两年,您让找的人找到了,人已经在去来的路上了,让我来问问您的意思。”

    大概是没缓过神来,黑长老愣了一会儿,意识到什么,突然问道:“离酉贤侄现在何处?”

    “公子在城外。”来人直言道。

    “快,带我去见他……”

    来人拦下他:“不行的,公子秘密外出一趟,此行路过竹部并不想让人知道行踪。”

    如此黑长老只能作罢,旋即他看向离酉的心腹,急切地问:“那……你们找到的人是怎么说的??”

    面前的人点点头。

    黑长老已明白了,他睁大眼睛,连叫了三声“好”。

    大厅外头站着的离夫人

    脸上露出惊诧的神情,探头往里头瞧了一眼。

    黑长老心知关键证人已证实了竹部那位小姐是假的!可竹阕乙已带那位假小姐去兵主部赴任,三日后就是祭祀大典了!

    离部来的人看着黑长老,忽然低声道:“长老们的马车明日也该出发了吧,既然如今已拿到关键的证据,不如索性将此事给闹大了去,让兵主部的族主及长老贵人们来处理,也不怕竹部大公子继续袒护那位小姐。”

    黑长老微垂下眼眸点点头,只说了一句:“这样也好。”

    门外的离夫人已被吓到,心知此事她夫君思虑多年她无法阻拦,但竹部公子对那小姐的好明眼人都看在眼里,一旦得知小姐是假的,又叫竹部公子情何以堪。

    离夫人已不忍再想下去。

    …

    陆蛮从寨外至竹部围楼时,正听到几个管事在商量启程去兵主部的马队缺几个人手,闻言他动了心思,想去找负责此事的长老报名。

    刚走至围楼主殿,却听里头传来了说话声,他听出来是覃长老黑长老,他被发卖了这么多次也能活下来自然有他活命的伎俩……

    竹部小姐和竹部的人都猜错了,他并不是中原人,只不过他生长在中原,将他养大的人只教了他两样保命的本事,可那个人死了。

    他那时才九岁,住的地方被抄家后,他成了被人卖来卖去的小奴隶。

    他屏住呼吸,即使武艺再高强的人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这屏气敛声之术便是其中一个活命的伎俩。

    他听到那覃长老的惊呼声:“你是说你已拿到证明那小姐是假的的关键证据。”

    黑长老:“自然。”

    陆蛮睁大眼睛,几乎是此时此刻才想通了为什么两年前离酉会让他接近那位小姐。

    覃长老深吸一口气:“此事,你先和大长老细说,再去找大公子。”

    陆蛮不敢再听下去,他后退几步后,转身小跑下楼。

    他要去找长老报名,跟着去兵主部。至少,他应该找机会告诉那小姐,即使告诉那小姐让她早作打算也行。

    可陆蛮知道,现在要见那小姐一面不容易,而且小姐也不一定相信他的话,对此他有些踌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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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长老没有料到的是虽然他们已手握关键证据,却没有想到大公子连“对簿”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八月十三日竹部长老一行清晨启程出发去兵主部,似乎是有意为之,他们并未带上那位一直照顾繁芜的嬷嬷。

    至晌午,黑长老先将假小姐的事情原委告知了大长老,由大长老转告大公子,他们希望能与那位小姐当面对峙。

    可竹阕乙在认真听完大长老讲述的来龙去脉后并没有让人去传唤繁芜,而是让长老们在明天将所谓的证人带到主祭台去。

    “明天?”黑长老疑惑地挑眉。

    离酉勾唇一笑:“看来竹部大公子似乎不急。”

    “不仅如此,他似乎压根没想过让姑父与那小姐对峙啊。”离酉看向黑长老,神色莫测。

    黑长老也不知该说什么,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次日八月十四,从清晨等到晌午都过了,长老们才见竹阕乙的身影。

    竹阕乙是从族主那里过来的,一身宽大的礼服和头上繁重的银冠都未退下。

    诸位长老微点头向他行礼,他扫过一眼未着片字,向主祭台内走去,几位长老相视一眼,默声跟了进去。

    主祭台内,竹阕乙净手、焚香后,坐回大巫的位置,虽说祭祀大典在明日凌晨,但他现在已是主祭台的主人。

    得到他的吩咐后诸位长老才敢陆续入座。

    竹阕乙寡淡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黑长老身上,他微凝着的眉渐渐展开,淡道:“说吧,是什么证人,什么当年旧事。”

    黑长老急切地站起来,走至主祭台正中,躬身行礼,紧张地说:“回大公子,是当年给族长夫人接生的巫女,族长夫人生阿梓小姐时,产房内稳婆、嬷嬷、巫女共计有六人,这些年陆续找过,几人已不在,还有一两人不知情,唯有这个巫女是当初照料过夫人许久的。”

    他拿出一本竹部载书,这上面记载了这位巫女的名字和身世,竹部的载书是族长的人在负责。上面有记载的人是不会出错的,也不会是他凭空编造出来的人。

    “大公子请过目。”

    黑长老说罢,又看向殿外的离酉侄子,对他点点头。

    离酉会意,让随从带着那巫女进殿。

    这个当年负责给族长夫人接生的巫女,后来一直隐姓埋名生活在合部,合部是十六部里的一个比较杂的部落,可以说是很多巫师和蛊师居住的地方。

    大长老瞥了一眼竹阕乙又看向那巫女,问道:“你既然是竹部的巫女为何要在合部隐姓埋名生活?”

    巫女愣了片刻,缓缓跪下,宽大的衣袍之下显得这具身体格外的瘦弱:“……回长老、回大公子,此事说来话长,一切都要从族长夫人怀孕以前中了蛊开始说

    起。”

    她的话音刚落,殿中已传来唏嘘之声,黑长老也在此时猛地瞥向竹阕乙,见他眸色幽深,脸上写着惊诧,便已料到竹阕乙并不知此事,才渐渐放下心来。

    巫女继续说:“下蛊的人是合部族长送来的侍妾,当初合部族长助竹部渡过难关,族长没有办法拒绝纳妾只能收下了,却也因此让夫人和小姐遭了难。但夫人深明大义未将此事公之于众,至于族长都不知情。”

    当时竹部旧城寨被垠垣和慕容的军队所毁,竹部颁布迁徙令,带领族人南迁,合部给予过极大的人力物力帮助。

    “竹部小姐从生下来就带着蛊毒,活不长久。夫人让我将此事隐瞒下来……我担心他日秘密公之于众时受到族长责难,所以保留了阿梓小姐当年的脐带未曾埋于府院之下。”巫女从大袖之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密封的小土罐,她双手将土罐奉上,长跪在地。

    她在给夫人接生完后就逃离了十六部,是听闻竹部夫人已去世后才辗转回了十六部的,她不敢回竹部,便隐姓埋名去了合部定居。

    “你保证你说的都是真话?”覃长老已坐不住了,站起来指着她吼道。

    巫女叩首:“句句属实,当年给那位侍妾蛊的人是合部蛊师复雨,这位蛊师蛊术造诣极高想必诸位长老都应该听过他的名字,是个给钱就接活的狂妄之徒,可他解不了自己的蛊,夫人身为母体承受了最大的蛊毒,但阿梓小姐自娘胎受蛊,我当时断言她活不过十年,让夫人早作打算,此话绝非虚妄,倘若诸位贵人不信,可去找复雨求证!”

    这一段话虽然都是真的,但巫女还有一点自己的私心,她是真心想借竹部之手除了那为了钱不折手段的复雨。今日之事公之于众,虽说不准竹部和合部的关系会不会瓦解,但竹部大公子一定会出手对付复雨。

    主祭台外陆蛮听得真切,正当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忽然看到大长老的两个随从从偏殿里出来,匆匆向外走。

    他们并没有看到陆蛮,快步而去的方向是祭场外。

    陆蛮看了一眼四下,跟着离开了。

    …

    天已黑,入夜之后万籁俱寂,偶尔能听见几声寒鸦嘶啼。

    主祭台内只剩下竹阕乙一人,他坐在代表大巫权力的赤金座椅上,此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往事。

    他依稀记得,牙牙学语时的阿梓那么爱吃糖,他恰好又处在一个顽皮的年纪,那时藏了她的糖罐子,惹得阿梓大哭过几次。

    这事他一直没忘。

    又似乎是他阿爹死的时候,他就隐约知道了阿芜不是他的妹妹。

    “阕乙,不要难过,我看到……你阿娘还有阿梓……她们来接我了。

    ?无倦河山)

    那时他在阿爹的榻前守了三个晚上,已是神志不清,隐约记得阿爹是这么说的,后来不是没有怀疑过的。

    但他的阿爹到死都没有说过阿芜是坏人,或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已默认选择了阿芜是他的妹妹。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这么……

    他的手捂住胸口,额角的青筋跳动着,胸腔内传来的刺疼感使他的身体轻轻颤抖。

    终究令他最为心痛的是,她明知她不是他的妹妹……

    他曾经怀疑过,许多的细节都有给过提示,但他从不敢深究不敢细想。

    他只当她丢的时候只有四岁什么都不记得了。

    再者他想多养一个妹妹又不是养不起!

    白日里大长老和覃长老都说她有可能是细作,直到天黑之前他也始终不曾信。

    既然长老他们都已经这么想了,他如果再执意留她在这里,她恐怕也再难被接纳。

    他无法冒险留她,他更无法听从大长老的话将她交给兵主部,由族主和兵主部的长老来处决。

    ——可他恨得是她的极力隐瞒!

    终于这张绝美的容颜因他此时阴骘的眸光,变得冷厉变得狰狞……

    他几乎是猛地站起身,退下大巫宽大的衣袍,将繁重的银冠取下扔在地上,转身箭步离开大殿。

    她为何要如此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