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年冬发生的事儿说来真的不少。

    先是太子率诸王官员以及命妇送走了两宫皇后的梓宫,后又代皇帝前去祭祀,说起来都是露脸的好事儿,攸宁也听说前朝早开始提议让太子出阁读书了。

    这一次露面过后,皇上果然允了此事,于是关于太子的讨论就越来越多了。

    教导太子的师傅,陪同的官员,侍从等等,总之所有能够作为未来储君助力的位置,如今都成了香饽饽,往前凑的人多得数也数不过来。

    要说表现得最明显的,就是还只是一岁小娃娃的八阿哥,嘴里都不停念叨着他的太子哥哥,不光是八阿哥,其他的阿哥对太子的态度亦然,可以说是尊崇至极。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皇上的刻意引导,在他潜移默化的引导之下,太子永远都是众兄弟们中最为优秀的那一个。

    在这种绝对权威的地位上,太子对底下的弟弟们也更加友爱了。

    这倒是和攸宁原以为的不一样,所谓九龙夺嫡,她一开始理所当然以为,是太子的地位过于尊崇,引起了周围逐渐长大的兄弟们的不满,还暗戳戳观察过,在太子风头之下不得不退缩的大阿哥的反应。

    毕竟她与惠嫔相熟,对大阿哥的了解也更多,在她看来,大阿哥是个优秀,刻苦,肯努力的孩子,文武双全这四个字放在他身上一点也都不违和。

    外界将太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几乎完全忽略了大阿哥,甚至她隐约能够察觉,惠嫔在试图让大阿哥藏拙。

    这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尤其是一个渴望得到皇父赞赏的孩子,无疑是最残忍不过的。

    然而即便如此,惠嫔与大阿哥母子俩对太子的态度,仍然是尊崇的,大阿哥与太子关系依旧亲密,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太子毕竟是太子。

    这句话攸宁反应了许久,才终于明白过来。

    对她而言,太子是夺嫡中注定的失败者,甚至他现在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旁人有的尊崇她是不可能有的,更没有那么盲目的认为他就是未来的皇上。

    她都不了解古人的脑回路,又怎么可能能够通过一个结局,来推断出促成这个结局的所有因素?

    在当下所有人眼中,甚至是八阿哥这样的小孩子的认知里,太子都是特殊的那一个,代表着无可置疑的权威。

    攸宁简单代入了下自己就明白了,不说别的,就说小时候母亲一句‘你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从胳肢窝里掉

    下来的’,就让她一直相信到了上初中。

    而这群小孩几乎从小是被太子教导着长大的,听着太子的传说长大的,要等他们彻底醒悟过来,估计也要在上高中的年纪了吧。

    如果他们从小都在太子的阴影下长大,又怎么会那么容易就生出推翻他的想法呢?

    她的心理果然还是太阴暗了些,至少在目前为止,大家都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不忿太子,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啊。

    攸宁说不上自己是希望太子被废还是不被废,但很显然,前者听起来更加平稳一些。

    作为历史之外的人,她当然会觉得九龙夺嫡多精彩啊,雍正在后世评价好像也还不错的样子,谁当皇帝也不关她的事情,爱怎么发展怎么发展,反正她是看热闹的。

    但当自己成为其中的人的时候,她发现她还是很胆怯懦弱的。

    她管不了那么多,只要想着九龙夺嫡,每失势一个官员,一个阿哥,就有一大堆人被连累下狱抄家砍头什么的,就下意识的排斥。

    想到历史上说太子被二废二立有多惨的时候,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实感,但是现在发生在她身边的,却是康熙对太子几乎永无止境的宠溺和看重。

    她记得后世的人讨论朱元璋有多宠爱长子朱标,说得就是如果朱标哪天穿件龙袍被朱元璋看到,后者可能会很高兴很欣慰。

    这是不是真的,她不知道。

    但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太子的服饰仪仗都和皇上的几乎无异,连所谓皇帝专属的明黄色,太子身上的衣服都有和明黄差不多的,不仔细看都分不太清。

    八阿哥虽然能认脸了,但还是保持着靠衣服认人的习惯。

    然后他就对着面前明黄色的衣摆喊了声“阿玛”。

    一抬头,发现是太子。

    跟在他身边的小太监回来说了这回事儿,似乎是当个乐子,还说当时太子和皇上都笑了,笑话八阿哥又靠衣服认人了。

    攸宁却有点笑不出来。

    就这么个疼爱太子的皇上,未来是要发生些什么事情,才能闹到那种地步啊?

    他如果对太子都是那样,对其他人呢?

    攸宁一面觉得自己多少有些杞人忧天了,没影儿的事情何必这么担忧,一面又觉得自己应该早做打算,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了,还不有所准备的话是不是太蠢了。

    当晚就睡得有些不太好,梦到太子扯着一帮弟弟们造反,气得皇上把排

    行在前面的儿子们全圈了关起来,一边对着不知道排行十几的小阿哥说以后你就是太子,一边去找人继续生儿子,还得意洋洋对着年长的儿子们说,他不缺儿子用!

    梦里面八阿哥自然也是被圈的一员,戴个铁链子缩在墙根底下,凄凄惨惨戚戚,见了她就张嘴大哭。

    ——哭声是属于小八阿哥的。

    攸宁一下子就睁开眼,捂着胸口喘了两口气,才发现皇上披了件外衣站在门口。

    她连忙也起身走过去,不知道自己面上有几分惊惶:“刚刚似乎听见了胤禩在哭?”

    皇上回头就见她连衣裳都没穿,又看她神色有些不对,握住她的两肩推着她走到床边,给她裹了被子道:“胤禩只是尿床了,刚被人哄睡,不用担心。”

    他这几日精神都不错,这会儿也有了多余的精力,很快就发觉了攸宁的心情远远没有平复。

    “这是做了什么梦,把你吓成这样?”

    皇上身上的暖意源源不断传递在她身上,还裹着被子,刚刚发凉的身体逐渐回暖,她找回了几分理智,简单道:“就是梦见胤禩长大了愈发调皮,管也管不住......”

    皇上一听就知道她有所隐瞒,心里隐约有点不愉快,在他面前有什么不好说的?

    不料下一刻攸宁有点怯怯地看他,低声道:“就是梦见你特别生气,说要把他赶走,赶得远远的,以后再也不见他了。”

    皇上先是一怔,而后是好笑,这样没道理的事情居然也能把她吓成这样?

    再然后,他摸了摸攸宁额前沁出的冷汗,知道她居然真的是为了这个在害怕,一时间居然有些......不知道怎么说了。

    心里念着她的慈母之心,皇上就正了神色,大半夜地同她分析了几句,若是八阿哥将来惹祸了他会怎么办,什么级别的祸事对应什么惩罚......

    攸宁就这么听了一番他的教育理念,然后发现除了在学习上他是个严父,在生活上他对孩子简直是过于溺爱了。

    因为他的设想里,对儿子最大的惩罚就是修个有山有水有园子的宅子,把他关进去,然后扔一堆宫女太监伺候,关一段时间认错了就放出来。

    然而攸宁的心绪却因此被抚平了些许,对于一个皇帝而言,不杀儿子已经算是慈父了。

    下一刻,她就听到皇上再度提起了太子,说将来孩子们要是都跟太子一样又出息又省心,他就可以永享天伦之乐了。

    ......

    ?)

    而皇上想着前段时间,太子郑重其事想给他写折子,说自己的服饰规制太过逾越时,他心里是有些欣慰的,这个孩子没有为周围的吹捧声迷失自我。

    自然了,他也是为了给太子撑腰,告诉所有人这是他认可的储君,若自己出了什么意外,太子也有足够的威势稳住局势。

    也是因此,他才允了索额图提出的这些事情。

    他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