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紧邻禁廷,承壌恩泽于天子脚下，民康物阜。
因此，即便是在寒风最为冷冽的腊月，街巷上依旧有诸多商肆,五花八门的摊铺更是不计其数,直把两名从小养在深宫里的皇子看得应接不暇。
糖画铺子前,二皇子萧聿珩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名老婆婆熬糖汁——红糖、白糖加上少许饴糖,熔化至刚刚能牵丝的程度，小勺一舀,就得淋到光滑的石板上冷却。
萧聿珩并非一个耐得住性子的人，他不停地催促道：“还没到我吗？”
“先来后到,小郎君莫急,下一个便是你的咯。”
老婆婆的技艺相当娴熟，拿着勺子来回浇筑，很快就勾勒出一只惟妙惟肖的蝴蝶。
她用竹签将其黏起,递给排在前面扎着两个团子头的小女孩，这才笑呵呵地问向二皇子道：“小郎君，你要什么样式的糖画？”
“我我想要一只鹤。”
萧聿珩偷偷瞄了一眼站在他旁边的霍垣熏，伸出手比划道：“瘦瘦的,有纤长的颈部，羽毛很细致浓密，但是翅膀不用太强壮，最好看起来虚弱一点。”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耳根和脸皮还渐渐烧红起来，仿若沉陷在某种奇异的遐想之中。
“糖画,是可以吃掉的吧？”萧聿珩问道。
“自然是可以吃的,但是老身只会画仙鹤,并不会画你所描述的这种病鹤。”老婆婆露出十分为难的神色，劝说二皇子道：“病鹤也不是祥瑞，小郎君，你不如换个其他的样式吧？”
“你看看老身前边的架子，有猫儿、狗儿、龙凤，还有蝴蝶——”
“我才不要这些玩意儿！”萧聿珩干脆利落地否决老婆婆的提议，瞪着她气鼓鼓道：“在本皇、我眼里，病鹤就是祥瑞，我就是最最喜欢它，你必须给我做出来。”
老婆婆皱起花白的眉毛，将勺子放在石板上敲了敲，“你这小郎君忒蛮横无理了！”
“我二哥向来如此。”五皇子萧旭白面无表情地说风凉话，还冷冷地嗤笑了两声。
“五弟，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评点我？”
萧聿珩闻言是怒上加怒，他气急败坏地拉高了袖子，长腿一迈，作势要去收拾教训萧旭白。
“行了。”霍垣熏蓦地抬起胳膊，拦住了萧聿珩，拽着他的手腕将其一把拉了回来，“乖一点，你的脸还嫌不够疼吗？”
她静静地凝望着他，眼瞳漆黑，话语里别有深意。
——她竟然为了萧旭白威胁、吓唬他！
难道她完全没听出来，他心心念念的“鹤”究竟是谁吗？
萧聿珩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怨她不懂他。
萧旭白歪了歪头，继续挑拨离间道：“二哥怎的不说话了？先前不还嚷嚷着脸疼要买药？”
萧聿珩难得保持理智，无视了弟弟的挑衅，只欲语还羞地瞥了霍垣熏一眼，回应的嗓音特别轻特别小声：“脸的确疼，但是心也很疼。”
他委屈巴巴地扭过去半个身体，摆出一副难过至极的模样，手腕倒是
一动不动由着霍垣熏握着，如同心甘情愿被牵丝的傀儡娃娃，看起来还是十足乖巧的。
一刻钟前，还在马车里时，不顾兄弟情谊骂他是贱人，自己现在倒是有够矫情的.
萧旭白冷着脸一言不发，暗地思忖着应对之法。
而霍垣熏对于二皇子的话却也显得无动于衷，她置若罔闻似的，从钱袋中取出一块碎银，仔细掂量后，将它又掰下来一个小角，交予老婆婆。
“阿婆，你就画平日里常画的仙鹤即可，不必按照他说的做。”
一副糖画再精致也不过百文钱。
这女郎虽穿着普通，一出手居然就给的是纹银！
老婆婆喜出望外地收下银两，脸上的皱纹都笑得舒展开了，更不会在意二皇子此前蛮不讲理的态度，“好好好，老身立刻绘制。”
少顷，石板上就出现了一只轻盈灵动、充满生机活力的长颈仙鹤。
“喏，小郎君，你且拿上这糖画吧，如今正值隆冬，天气严寒，能保存好一段日子呢倘若想吃掉也是可以的。”
“这不是我要的鹤，我不喜欢。”萧聿珩没敢再乱发脾气，但还沉浸在闹别扭的情绪之中，他偏过脸，死活不肯接过糖画。
老婆婆无奈地叹气道：“这好歹是你妻主花钱买的——”
没成想此话一出，她手上的糖画便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夺走了。
妻主。
萧聿珩面纱下的嘴角微微上翘，他转动着竹签，仙鹤翻腾仿若展翅欲飞，“其实，阿婆画的也还算不错。”
他举起糖画，从糖浆勾勒交叠的镂空留白处看出去，恰好对上霍垣熏的双眼。
“对吧.妻主？”
萧聿珩的嗓音轻轻柔柔的，心脏却因为这独特的、专属于更亲密关系间的称呼，跳得仿佛即将蹦出来似的。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霍垣熏，期待她的反应。
是会默认下来？还是委婉地道明他的身份，却根本解释不清“弟媳”与“兄长”为何会携手出行？
萧聿珩美滋滋地幻想，以为自己终于反将一军，使霍垣熏骑虎难下，不得不承认她和他有一层更深的关系时，霍垣熏只是将头转向了五皇子萧旭白。
她淡淡地问道：“你二哥买了糖画，旭青，你想要什么吗？”
——病秧子果然也看不上二皇兄这个寡鲜廉耻之徒，她甚至没理睬对方的自作多情。
萧旭白全然忘了霍垣熏此时的种种反应，都是情花蛊的功劳。他挑起眉，如同打赢一场胜仗般趾高气扬地抬着下巴，点了点市井街巷的另一边。
“我要那个。”
霍垣熏眸光在萧聿珩僵硬的脸上稍作停留，转瞬便移开视线，望向萧旭白指的地方。
泥人面塑摊子？
不得不说，兄弟俩的喜好倒是真的颇为相似。
“我不服！”
“凭什么他能让摊主捏出一对你和他模样的泥巴人，而我只不过想要只合乎心意的鹤都不行？”
萧聿珩没忍住，又狠狠地刮了眼萧旭白手上一
女一男肩并肩，巧笑倩兮的面塑小人，羡慕嫉恨得咬牙切齿。
他大着胆子拉住霍垣熏的衣袖，摇了摇，好声好气地撒娇道：“阿熏，熏姐姐，你就再给我也买一对儿吧.刚才那个画糖画的阿婆还说你是我的妻主呢，可见咱俩般配()?()”
“二哥，我记得你今年已经十九岁了，比霍垣熏还大一岁，管她叫姐姐？?()?来?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萧旭白小心翼翼地揣着面塑，收好摊主送给他的用以滋润面塑表皮、维持鲜亮色泽的油脂，觑来冷冷的眸光道：“你真是恬不知耻。()?()”
萧聿珩一时语塞。
他的确比霍垣熏年龄稍长，如果像六皇弟一样唤她姐姐，是有几分撒痴撒娇、故作萌态的意味。
那不若唤她为
“熏妹？()?()”
萧聿珩灵光乍现，嘴里重复喃喃着这个词儿，反倒高兴得无以复加了。
——毕竟，有许多人管霍垣熏叫作“阿熏”或者“熏姐姐”，但比她大一点，能唤她为“熏妹”的，想来也只有他和三皇子萧嘉礼。
老三是块拘泥于礼节，没有任何情趣的木头，必然不会如此亲密地叫她。
那这个称呼便成他的一人专属啦。
萧聿珩弯起眉眼，笑了一声，拉着霍垣熏衣袖的手悄悄下移，勾住她的指尖又晃了晃，“熏妹，你就给我买嘛，我以后一定乖乖听你的话！”
少年人血气方刚的热烘烘的掌心，比汤婆子还暖和，包裹着她，甚是温存熨帖。
霍垣熏虽然有些贪恋这份舒适，可转头注意到五皇子怏怏的眼神，只能佯装不留恋地挣脱开二皇子的手。
“你的脸还肿着，愿意被捏面人的师傅看到吗？”
萧聿珩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语气骤然由雀跃变得闷闷不乐，“也是，我现在还丑丑的.那等以后，我的脸恢复成最美的时候，你一定要陪我再出来，我们拉钩为定。”
“二哥，你是小孩子吗？还玩拉钩的把戏？”萧旭白看不下去了，愈发觉得他投错了胎，应该让萧旭青和萧聿珩成为一对同胞兄弟。
“这是我和她的约定，不关你的事。”
萧聿珩却不管不顾地继续伸着手，微微弯曲小拇指，执拗地盯着霍垣熏，仿佛她不答应，他就绝不善罢甘休。
“.好吧。”
霍垣熏唇边浮起一抹若隐若现的无奈笑容。
她轻轻颔首，许下了诺言——
“等你最美的时候，我们再出宫一次。”
最美？
萧旭白死死睨着两人勾连在一起的手指，眼含嘲讽地笑了。
南华宫什么都缺。
能让人变丑的蛊可不少呐。
在霍垣熏不着痕迹实则省钱的引领下，两名皇子纡尊降贵地坐在路边，各自饱食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还吃了几笼鸡汁小笼包。
之后便打算沿街转转，再去医馆给萧聿珩买消肿化瘀的药膏。
途径一个挂着“诚信为本”匾额的首饰铺时，霍垣熏突然脚步一顿。
“这个多少钱？”
她走入其中
?[(．)]??来?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扫过里面陈列的首饰与挂饰()?()，
指着一根尾端坠着枚小棋盘的玉质发簪()?()，
缓声问向首饰铺店主。
“——女郎真是好品味(s)?()，
一眼便挑中我铺子里的镇店之宝。”
店主原本闭着眼假寐，听到有人问话后立刻睁眼，张口就开始胡编乱造地诓骗道：“这根簪子用的是上等的和田玉，全石通透，浑然一体，先前有客人开价八两银子，我都没舍得卖。”
“但我看客人您仪表堂堂，还带着两位郎君就十两银子便宜卖给你吧。”
十两银子。
霍垣熏举起那根玉簪，对着日头一晃，待看清楚里面的棉絮杂质状况，似笑非笑道：“的确不贵，只是，我不喜欢这末端坠着的棋盘，总觉得有些累赘.你能将它拆开卖吗？”
难得来了只大肥羊，还觉得簪子价格不贵，绝对不能放过她！
店主龇起牙，乐不可支地点头道：“当然可以。”
霍垣熏笑意逐渐加深，又问道：“但既然少了一物，这价格是否也该降点？”
店主滴溜溜转动着眼珠子，细细盘算一番后，装出一副忍痛割肉的样子，“那便折价成九两吧，再低我就要亏本了。”
“.熏妹，你的银两是不是不够用了？”
皇子们到底是天潢贵胄，翊明女帝在精神上虽然从未关爱他们，但在物质上也不曾短缺。
萧聿珩还是头一次见识到讨价还价的场景。
他缩手缩脚地拉住霍垣熏，一边关切询问，一边碎碎念地抱怨道：“都怪五弟要买面塑，足足花费了你两个角的银子，真过分！我的糖画才值一个角”
觊觎他的面塑，还偷偷给他上眼药？
萧旭白反唇相讥道：“二哥，你怎么不觉得是你刚才连吃三笼包子，待会儿还要买药，她才只能低声下气地与人争论价格？”
“放心，钱够用的。”
霍垣熏笑了笑，绕开两名对杀价压价完全没有概念的少年，重新返回至店主这边。
“所以，棋盘才值一两银子？”
“没错。”店主煞有介事地解释了一句，“它不过是块边角料，好料都用在簪子上了。”
“这样啊。”霍垣熏装作沉思，片刻后犹犹豫豫道：“行那你帮我拆开吧。”
“得嘞！”
店主一心只想快速宰客，动作利落地将玉簪和玉棋盘分离，又取出一个普普通通的盒子，用于装呈。
九两到手，过年可以杀猪宰羊吃个痛快了！
店主眉开眼笑地递过盒子。
霍垣熏却静静地拿出了一两银子，推到她面前。
“其实，我想要的仅仅是棋盘。”
“啊？”店主呆滞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脸色窘红地质问道：“你竟敢诈我？”
“你挂着诚信为本的招牌，报给我的可不是诚心价。”霍垣熏把玩冰凉温润的小棋盘，语气平淡道：“簪子里既有纹裂，还有棉，透光度也很差，如何值得十两？”
店主撞上行家自认倒霉，但为了护住脸面，只能怒气冲冲地拍桌嘴硬道：“你信不信，我不卖——”
霍垣熏打断她道：“想清楚再说话，一两银子也不少了。”能抵二十石大，够寻常百姓家吃好几年。
“.”
店主脸色铁青，脸部肌肉微微抽搐。
过了半晌，眼见店内走进来了其他客人，唯恐事情闹大砸坏她的招牌，才不得不接受现实。
“趁我还没反悔，你们赶紧走！”店主嘟囔着拿取了那一两雪花纹银，摆了摆手。
——真好，又节省下一笔钱。
霍垣熏心满意足地拿起那枚玉棋盘，不再停留，领着两名皇子离开首饰铺。
“熏妹，”萧聿珩走在右边，很突兀地称赞道：“这棋盘的确蛮可爱的，穿个红绳戴在脖子上应该很好看。”
萧旭白抿着唇走在左边，也跟着夸奖道：“雕琢虽然比不上宫里的能工巧匠，但胜在造型别致，独一无二。”
他们这是……
霍垣熏露出了一点迷茫的表情。
下一秒，就听到两名皇子异口同声地问她——
“送给我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恩的心，感谢法国佬办奥运的超绝松弛感（咬牙切齿）使我高速旋转得像个机器，恨不得把癫公癫婆们全部踢到塞纳河里泡澡。
现在，我终于休年假啦，恢复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