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他狐疑看向边榕。

    边榕眼尾恶作剧成功的得意还明晃晃挂着,黎权霎时心如明镜。

    不用说,自己离开这么一小会儿,这刁钻姑娘怕是给自己罗织了无数罪名。

    心里又是无奈,又是想笑。

    无奈的是自己的形象在她心里得有多差?

    笑呢,则是她好歹记着仇,人也鲜活,至少说明来到这儿之前,去得痛快,没多受罪。

    没受罪太狠就好。

    “青椒炒肉丝,黄瓜炒鸡蛋,烧鱼片。”黎权坐下,打开盒饭,将其中一份递给边榕,“不想欠我可以给钱,一份4毛,不要票。”

    边榕还没开口,大婶先一步替她打抱不平了。

    “小伙子你这不行啊,干了亏心事不好生哄人,咋还朝你对象要饭钱呢?”

    对象……

    黎权眸光先是暗了暗,随后炙热无比,对上边榕没心没肺等着看好戏的表情,那抹炙热遇冷凝固散去,只留下一丁点燃烧后的余灰。

    但他没拆穿边榕,默默背起这口黑锅。

    “婶子教训的是。”

    “这就对了嘛。”

    大婶没旁的心思,纯粹热心见不得登对人儿吵吵。她也想不到边榕一张嘴瞎咧咧,认了“两口子”的说词,就为了给黎权扣屎盆子恶心他一把。

    就说说,哪个未出门子的黄花大闺女干得出这种事?

    加之这时候大家的观念普遍是劝和不劝分的,见黎权听劝,语气温和,长相也十分不错,颇有种‘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欣慰。

    “男同志呢,多让着点女同志。”

    “你对象多水灵啊,别仗着她性子好就欺负人,花花肠子多了以后迟早后悔。”

    不管别人说什么,黎权都笑着“嗯嗯嗯,是是是,我明白”。

    没一会儿,鄙视的目光就少了许多。

    边榕也察觉到了周围人对他态度的转变,不满地哼了哼,腹诽新社会别的方面进步都挺大,就是在男女私生活方面,对男人依然那样宽容。

    换黎权朝自己泼脏水,那场面……

    啧!

    怕是不要太刺激。

    趁人不注意,边榕狠狠瞪了黎权一眼,黎权任她瞪,还贴心地把筷子掰开分开递给她。

    “天气冷,饭菜凉得快。”

    边榕顿时有种一拳打进棉花的感觉,憋屈郁闷得要死,一把抢过筷子,嘟囔:“要

    你提醒!”

    每次装得好好的,总能被这人几句话激得失态。

    边榕都忍不住骂自己沉不住气。

    好在接下来黎权非常识趣,没再做一些让她窝火的行为,但难得的平静友好在火车抵达永花,他还跟个背后灵似的跟着自己时彻底打碎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东西沉,你一个人搬估计不方便,我送你。”

    “不需要。”

    “这么怕欠我吗?”

    “滚,少来激将法,说了不用你就不用。”

    边榕伸手去抢行李,拽又拽不动,气得她抬起脚就往黎权小腿踹了几下。

    黎权不动如山。

    “黎权,你是不是有病啊?你到底想干嘛?”

    “谈谈。”

    “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

    “东西给我,赶紧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我就谢天谢地了。”

    面对张牙舞爪的边榕,黎权心里涌出无尽的无奈。“边沅辞,你怨恨我,是吗?”

    听到‘边沅辞’三个字,边榕怔了怔,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了。

    十四岁前她叫边沅辞。

    十四岁后叫赛牡丹。

    跟了蒲西昌后,他嫌赛牡丹俗气,又知道自己出自绰克秦一脉,或是为了炫耀,或是纯粹的羞辱,特意让自己改为家中嫡姐的名字——边淑媛。

    蒲西昌恶劣,大抵想看到自己羞愤欲死,哭着求他垂怜的表情。

    边榕干脆如他所愿演了一场。

    大抵千金小姐沦为娼|妓的戏码过于稀罕精彩,让他这个从天而降的拯救者拥有了满满的成就感。边榕的确过了多年安稳日子,哪怕不想演,失宠了,待遇也算不上差。

    时间久了,天天听人喊自己边淑媛,彷佛受困受辱的真成了边淑媛,而不是她边沅辞一般。

    这会儿乍听到黎权喊边沅辞,她差点反应不过来。

    边榕怔忪片刻。

    很快清醒,“怨恨你怎么了,我不能吗?我不该吗?是不是我连恶心谁的自由都没有啊?”

    黎权以为她会嘴硬说没有,说她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过,没想到她直接了当承认了。

    他默了默。

    这次不再用激将法,而是温声商量:“坐了一天一夜的车,你也累了,咱们先去吃饭,吃完再由你算账。玉扳指……是我大错在先,要打要罚我都认。”

    边榕最烦别人像哄小

    孩一样哄自己,她早就过了让人温声软语哄的年纪。

    她仰起脖子,斜睨着黎权。

    冷嗤道:“呵,要打要罚都认,我能怎么打怎么罚?你能让时间倒流,别干恶心我的事吗?”

    黎权再次沉默。

    “是,我不能,但我想弥补你想让你快活点,是真心的。”

    他声音沉重,带着两分沙哑。

    竟叫人听出了一丝丝祈求,边榕低着头,半晌,才闷闷“嗯”了声。

    “行,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什么来。”

    她对黎权的观感很复杂。

    厌恶他捅破自己身份,让久违的早被抛弃的自尊心、耻辱感回到自己身上,让自己备受煎熬;

    但冷静后,心里又未尝没有一丝意外,窃喜——原来还有人认得出我,原来有人记得世上有一个边沅辞,他记得的不是赛牡丹,更不是虚假的边淑媛。

    只是自己。

    很可笑对不对?

    可对一个被全世界遗忘,连姓名都被迫丢失的人,有人记得,总归有那么点盼头。

    太过复杂的情绪让她见到黎权,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就像此刻,分明不如刚见面时恼了,心里甚至渐渐有一丝微妙,但边榕很快就叫自己不要去想。

    拼命告诉自己,是他自愿说的认罚,自己干嘛假清高同他客气。

    黎权不知她别扭的心思,但她能答应跟自己谈谈,他已经很高兴了。

    他怕的是她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想听。

    “边沅辞——”

    “你还是叫我边榕吧。”

    “好,边榕……”

    去国营饭店这一路上,黎权都在试图拉近跟边榕的距离,边榕态度冷淡,偶尔敷衍地应上一句。

    到了饭店,点好菜。

    在等菜的间歇里,边榕才正眼瞧了瞧黎权。

    他长得很俊,面庞刚毅而不失柔和,每一个线条都如同精心雕刻般清晰,鼻梁很高很挺拔,眼睛幽深,瞳孔纯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十分清澈,给人一种‘此人意志坚定,十足安全’的感觉。

    这还是她第一次认真观摩一个男人的相貌。

    曾跟她亲密往来过的男人,在她眼里全是欺负她的一份子,边榕打心底里厌恶他们,就算逢场作戏她也从没正眼看过他们。

    大概是想到更讨厌的人,冷淡的眼神渐渐酝起风暴。

    “你要跟我说什么,说啊

    ,怎么哑巴了?”

    边榕端起开水,抿了口。

    她懒洋洋地歪在椅子上,手臂虚端着茶盅,似笑非笑的模样,黎权似乎又看到了恣意傲慢、尖酸刻薄的八姨太,这让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好似他们不在七十年代的国营饭店,而是在三十年代的蒲府。

    他突然间词穷了。

    边榕目光锁在他脸上,没错过他所有表情,见状又笑了声,讥讽道:“见我露出边沅辞的一面,你的补偿和歉意就打折了,后悔了吗?”

    “没有。”

    黎权斩钉截铁。

    “是——吗?”

    黎权想说没有。

    他只是想起初见身为八姨太的她时的震惊和痛心,那时的迟疑、犹豫,权衡,他未想过后来会化为尖刀插进自己心脏里,再也取不出来。

    他想告诉她,他很想她。

    在每个难以入眠的深夜,她的身影总是伴着他入眠。可望着对面清凌凌的双眸,他说不出口,因为她眼里没有自己,只有明明白白的嘲弄。

    就算自己把心剖出来,告诉她自己爱了她多少年,她也不会相信。

    看清这点,黎权嘴里喉咙里满是苦意,一颗心更是跟泡在苦水里似的,彷佛找不到解脱的尽头。

    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才憋出一句:“我知道你觉得我说的补偿很讽刺,但我是真心的,边榕,你若是有什么心愿,我拼死也会替你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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