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钢铁厂家属区非常大。

    分为五个区。

    向阳、房地、东风、西山、烂泥坳,每个区建设时间不同,最早的是烂泥坳和向阳,建在65年。东风和房地68年建的,西山则属于70年建设的新区。

    几个区各种户型都有。

    有八人一间、四人一间的临时宿舍,有18平大小的单间,有28平的里外间户型,也有五十平的两房,七十多平的三房。

    厂里按照职工资历、工资级别和人口分配。

    边家起初住烂泥坳,68年搬到了东风。东风区住的大都是高级技术工、工程师和厂领导,大都是三房为主,面积有大有小。

    边家住单人小楼。

    边榕拎着包,脚刚踏进东风区,熟悉感扑面而来。

    小道两侧种着不知名的高大树木,空气中夹杂着韭菜炒鸡蛋、炝炒小辣椒的味道,零星还残留着淡淡的肉味儿,叫人止不住吸溜口水。

    她来的这小半年,沾荤腥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这会儿一闻到油香味,肚里的馋虫瞬间被勾出来了,进门速度不由得加快。

    此时饭点,家家户户都在屋里吃饭,她又走得快,一时间竟没人注意到她。

    等到了家门口,心里的急切又被忐忑取代,边榕顿住脚步,稍微平缓思绪,迈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步伐走进院子。

    她边走边想,家里有人吗?自己一会儿要不要敲门?

    敲门好像太生疏显得很奇怪。

    可不敲门直接进去怎么说呢?

    要喜极而泣,扑到养母身上哭一哭吗?

    会不会演得太过了?

    ……

    眨个眼的功夫,她已经想了许多许多。

    没想到一切都没用上,边家房门紧闭。这时候的人们在家时大都没有关门的习惯,关着门就意味着边家四口都不在家里。

    边榕绷紧的心弦猛然一松,蓦地松了口气。

    就像菜市口的死囚突然听到刀下留人,心里明白这场亲人重逢戏迟早得演,还得演得滴水不漏,可又暗戳戳期待能晚一秒,再晚一秒,再晚点。

    她闭上眼,深呼吸,从脖子上掏出钥匙。

    插进锁孔,两声金属摩擦的咔咔声,锁开了。

    灯绳就在门口,身体残存了记忆,几乎不用摸索便找顺利摸到了绳子。

    她轻轻一拽,昏黄的灯光霎时照亮整间屋子。

    屋里的一切跟记忆中没太大区别,很多东西边榕并不觉得陌生。毕竟她生活的年代距离现在也不过三十多年而已,如今有的东西当年她大都见识过。

    说来讽刺。

    山河破碎,华夏大地血流漂杵时,始终有一部分人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

    他们的生活甚至比几十年后的当下的许多人过得奢靡得多。

    譬如蒲西昌领导的不是什么正义之师,铺张浪费、纵情享乐是蒲家人的日常,她自己也是随波逐流的一员。

    如今想起旧事,边榕倒不觉得羞耻。

    她的觉悟没那么高,环境没有给她成长为自己羡慕的那种舍生忘死、能为一个目标抛头颅洒热血的有志之人的机会。

    对她来说,活着高于一切。

    ……

    边榕啧了一声,摇摇头,让自己别总是去想那些老黄历。

    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何必一直记着,何况,也没有让她挂心的人和事。

    边榕取下挎包,放在客厅茶几上,顺着原身的记忆,她轻车熟路找到自己的房间。

    床铺得好好的,地面干净,桌上也没积灰,显见家里人一直打扫。

    有那么一瞬间,边榕对原身羡慕嫉妒,甚至忍不住阴暗爬行,庆幸自己取代了她。

    她知道这个念头很坏。

    可很快就告诉自己:只是想想而已,又不是我害死她的,想想罢了,应该……没关系吧?!

    正胡思乱想着,门口传来了踏踏的脚步音。

    温克明“咦”了一声,扭头望向抱着书和篮球的俩儿子:“你俩出去没锁门?”

    “锁了啊。”

    正处于变声期的边林懵逼脸回答。

    母子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沉默片刻,都是既惊喜又不敢置信的样子,忽然齐齐开口:“肯定是你姐/我姐回来了!”

    屋里边榕心跳不自觉加快。

    尽管心理准备从决定回来探亲到现在,早就做了一万遍,可真正来到这一刻,她仍旧止不住的心虚。

    越清楚这家人对原身的感情便越心虚。

    害怕这场脑子里排练过无数遍的重逢归家戏被演砸!

    边榕定了定神,嘴角弧度略显僵硬的向上牵起,一下下调整,越咧越大,杏眼也稍稍弯了弯。

    旋即又深吸一口气,才转身迎出去。

    “妈。”

    “杨杨、林林,我回来啦。”

    “姐,你怎么没事先给家里来个电话,我俩好到车站接你啊。”

    “我写了信的,还寄了一些吃的,大概还在路上没到,你俩好像又长高了。”

    “也就长了几公分吧。”

    两个大小伙围着边榕叽叽喳喳,时光可以让一些事变得深刻,也可以不知不觉模糊掉那些不开心的。原身下乡前,跟双胞胎其实不算特别亲密。

    原因特别简单粗暴。

    她成绩差,双胞胎成绩好,大家时不时把她拖出来跟两人对比,最后总是会来上一句,你爸妈那么能干的脑瓜子全遗传给你两弟弟了,你一点不像他们。

    次数多了,原身难免心存芥蒂。

    边林边杨心思没那么细腻,闹不懂姐姐为什么突然看他们不顺眼。只知道边榕不喜欢他们,那他们也不要跟边榕好,就开始跟边榕对着干,时不时吵得天翻地覆。

    恶性循环下,姐弟仨感情愈发坏。

    边榕这次回家,三人似乎都忘了针锋相对的时候,反倒比从前和谐。

    “姐,你在乡下受苦了,你都变成小黑妞了。”

    “妈,你看我姐瘦的,浑身只剩骨头了。”

    边榕没好气地瞪了杀人诛心的边林一眼:“弟,不会说话你可以不说的。”

    温克明眼眶早已泛红。

    小心翼翼拍了拍边榕瘦削的肩头:“刚到家,还没吃东西吧?”

    “边杨,你到食堂打饭,请龙师傅帮忙炒两个菜,清淡点,别太油。”

    “边林,给你姐烧洗澡水去。”

    安排好两人的活计,温克明改扭头看闺女:“长久不沾荤腥突然吃太油容易拉肚子,歇两天,养一养胃,妈再给你做最爱吃的红烧蹄膀。”

    很平常的对话,边榕却一点不敢松懈。

    “妈,我很想你们。”

    她反手抱住温克明胳膊,侧首贴在她肩头蹭了蹭,不叫她看见自己的表情,话里不自觉带出软语撒娇的味儿。

    温克明没多想。

    可谁会去怀疑自己养大的女儿壳子里换了人呢?

    她被边榕蹭得心里发软,手不客气地拧着边榕耳朵,有些凶的开骂:“想家里怎么不给家里来电话,信也那么少?知道我不是你亲妈,你就不想认我们了?”

    边榕能怎么回答?

    思忖两秒,她委屈地又蹭了蹭温克明肩膀,软乎乎解释:“……我没有。”

    “我没有不认你们。”

    “我

    就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们,我没想过我不是咱家的孩子,龚静云跟人说时我是不信的,没想到第二天他们就到学校找我来了,他们哭得很凶,我,我觉得他们也很可怜,这才一时钻了牛角尖。”

    “妈,我是不是很蠢,被龚静云激了几句就冲动下乡,我果然不是你和爸的孩子,一点都不聪明。”

    温克明听完,心疼是真的,气也是真的。

    嘴上倒没继续训边榕,而是第一时间安抚她的情绪:“是不聪明,但谁让我是你妈呢,你就算是大笨蛋,那我跟你爸,你弟弟都照样疼你爱你。”

    边榕第一次听到有父母会直白的告诉孩子,他们是爱她的,这种感觉很陌生,不习惯,她心里不受控制的泛起一阵阵涟漪。

    还有点羞于面对。

    明明是让人开心快活的话,可就是莫名感到羞耻。

    她不知道该作何回应,只能低头“嗯”了一声,下意识转移话题:“妈,那……那边,就是,就是我,我亲生父母他们是不是想把我卖掉换好处?”

    提到亲生父母,边榕的欲言又止表现得恰到好处。

    温克明沉默片刻,还是决定照实说:“你父母确实想让你跟化工厂的覃副厂长结亲,先前你一直不回应,他们就把三女儿嫁了过去。”

    化工厂的覃宇达今年四十一,丧妻无子,而王家的三女儿比自家闺女还小一岁多,温克明实在不明白王大利夫妇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上次收到女儿的信,得知下乡有这层关系,丈夫就私下查了王大利一家。

    王大利是革委会的小干部,她妻子是老师,夫妻二人育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念过大学,目前在化工厂当研究员,大女儿嫁给了他顶头上司的儿子,二女儿听说下乡了,三女儿最小,比边榕低一个年级,今年刚毕业。

    王家是标准的多职工家庭,按理说,日常花销应当是极为宽裕的。

    他们不差钱,却在儿女亲事上这般功利,多多少少有些奇怪。可一查呢,又实在查不出不对劲的地方。这事一直没进展,便暂时搁置了。

    虽然没有证据,但温克明两口子还是觉得王家人有问题。

    “当年我是在津市第一医院门口发现的你,大冬天的,你身上就裹着一件薄毯子,当时你脸色正常,手脚还没发凉,我就知道是有人见着我出来故意丢的你。”

    那年她二十八,跟边则成结婚八年,两人始终没有孩子。

    到医院检查,两人都没毛病。

    没毛病却又没动静

    两口子无奈

    只能顺其自然

    时间一长几乎放弃养孩子这事了。

    边榕就是在那个节点来到家里的。

    温克明当初就想呢

    或许是对方家里孩子多

    生了养不起

    这才特意把孩子丢到医院门口。毕竟

    医务人员都见不得小生命夭折在自己面前

    选择领养的可能性最大。

    “这次你爸查过后

    我们觉得当初扔掉你确实是有预谋的。”

    边榕小脑袋唰一下抬起

    眼神困惑。

    温克明点头

    继续说:“你小时候咱们家还住在津市来着

    记得吗?华国那么大

    我跟你爸是服从上级指示

    援助三线建设来的永花

    王家呢?他们不是三线建设工人

    到这儿进的是革委会

    是不是太凑巧了?”

    时下工作调度都是跟着政策走。

    厂子搬迁还有战略考量

    而革委会的干部就算调任也是往附近省份乡镇调。

    从来没有跨越半个华国的例子。

    除非是哪个大领导子孙出去镀金

    故意挑远一点偏一点的地方刷政绩

    可没听说过王大利有这种背景。

    一个背景清白的人

    很巧合的跟他们在另一座城市重逢……在到哪都需要介绍信的时期

    非常不正常。

    “是很凑巧。”边榕点头。

    “等你考回厂里

    大概他们还会来找你。到时候见到王家人别理会他们

    他们没证据证明你是他们的孩子。那半块木坠、半张包被算什么证据

    说不定是他们有心查到咱家有这个东西

    特意仿了另一半

    他们处心积虑接触你

    说不定是想通过你来盗取咱们钢铁厂的机密

    所以啊

    遇到他们不要怕

    ?)

    直接叫保卫科。”

    温克明当然不清楚王家的目的

    她就是随口一说

    故意上纲上线。

    但边榕听到这话

    一下子醍醐灌顶。

    对啊。

    肯定有阴谋。

    不是为了钢铁厂

    就是为了化工厂咯?!

    边榕感觉自己摸到了哪出关窍

    但信息太少

    让她无法把整件事捋清楚。

    她正出神

    边林蹦了出来:“姐

    洗澡水好了

    我给你拎到洗澡间了。”

    儿子出来

    温克明没再继续说下去

    她拍拍边榕肩膀:“坐了一天一夜的车

    累坏了吧

    快去洗个澡舒缓舒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