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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九章
    天上的雲層壓的極低, 陰陰沉沉的天,不過一會兒一場傾盆大雨如約而至。
    整個敬國公府都籠罩着陰霾,內院廚房裏, 竈上的一位略微豐腴的媽媽四下瞧瞧, 壓低聲音偷摸摸道:“我有個表侄女在老夫人院裏當值, 說國公爺怕是不成了, 這幾日郎中一波波來, 可人卻不見好轉, 只怕是大限将至啊。”
    另外一婆子連忙皺了皺眉頭, 擠眉弄眼道:“這話你也敢胡說。素日國公爺和老夫人待咱們不薄, 逢年過節的賞賜都少不得的。國公爺是年歲大了才身子不濟,總要好好養養的。”
    那媽媽有些心虛, 一時也頗為感念國公爺的好, 遂有些羞赧道:“我也不過聽說的, 誰不盼着主人家好,咱們這些做下人的才能更好。要是國公爺真有個不好, 當這府裏還能穩穩當當的不成?”
    這些名門世家裏的彎彎繞繞她們見多了,尤其是像國公府這樣幾房人共居的。将來國公爺過世,哪一房都不是好惹的, 雞毛蒜皮的瑣事不斷, 便是分家一條便能鬧的永無寧日。
    此刻的慈壽院裏, 齊老夫人這幾日記挂着國公爺, 夜裏阖眼的時辰不多,一起身便是守在病榻前, 老人家的身子原也折騰不起, 這日大太太和三太太俱是來勸,好歹是讓三太太哄着回去歇歇了。
    國公爺是在第三日醒來的, 他年歲越大,年輕時候領兵打仗在外風餐露宿,日子過的且是不易,好好的世家公子不曾懈怠半分,如今最大的遺憾無非是子孫後代無一人從武。
    謝叡珣這幾日一下值便守在祖父院裏,直到深夜才回去,得知祖父醒來,他大喜過望。
    國公爺望着這個家裏如今最有出息的孫兒,嘴角流露出和藹的笑意來和聲道:“祖父無事,珣哥兒,回去歇着吧,陪陪你媳婦和兩個孩子。”
    謝叡珣端着盛着藥的碗,跪在國公爺榻邊眼神中隐隐透着幾分喜色,他語氣沉靜道:“槐寧将兩個孩子照顧的極好,我從未有過後顧之憂。祖父,就讓孫兒好生侍奉您吧,您要好生保重身子,要長命百歲。”
    國公爺聽着這話,面上流露出欣慰的笑意來,他笑着颔首道:“你媳婦聰慧沉穩,自她嫁進家裏,長輩們沒有不誇的。她在你身邊幫襯着協理後宅上的事,讓你沒有後顧之憂,可你也要知道她的不容易,生兒育女,教養子女都不簡單。”
    謝叡珣輕輕點頭,想起梁槐寧溫柔細致的模樣,他嘴角不禁流露出笑意。
    “孫兒知道。”
    “家裏幾個郎君裏,大郎溫和沉穩,言語不多,二郎便不說了,三郎直爽豁達,五郎少年意氣,小六雖然小卻是個聰明孩子。”國公爺說着微微嘆了口氣,“你們都是好孩子,便是我這番熬不過去,也是死而無憾。”
    謝叡珣聽了這話心裏一動,忙皺眉道:“祖父不要說這樣喪氣的話,您必然會長命百歲,福澤後代。”
    國公爺笑了笑,悠悠感慨道:“長命百歲,那豈不是要成神仙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什麽福澤後代,你們有你們的緣法在,祖父強求不得。便說五郎,這門親事他這樣執意,我也随了他去,罷了都是他自己的抉擇。”
    謝叡珣垂眸聽着這話,國公爺眼神卻亮了亮,忽然伸出手握着他的手,和聲道:“珣哥兒,記得我的話,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可是外頭的誘惑太多,每一步你都要穩當着些遵從本心。”
    “時時刻刻心裏頭也要記挂着妻兒,莫要疏忽了他們。”
    謝叡珣鄭重地點了點頭,臉色沉重。
    回到康寧閣時候已然不早,只有正屋還點着一盞昏黃的燭燈,他進去後便瞧見梁槐寧坐在榻邊,映襯出白皙如玉的臉龐,正認真地整理衣衫,似乎聽到腳步的動靜她轉過身來。
    “郎君回來了。”
    謝叡珣邁過門檻,梁槐寧忙起身來迎他,卻不期然間被謝叡珣一個手臂擁入懷裏,一股清冽的氣息撲面襲來,梁槐寧微微一愣,而後察覺到謝叡珣的情緒不對,她默然半晌輕撫着謝叡珣的背。
    這樣無聲的安撫,過了許久許久,謝叡珣才緩過來,他語氣低沉道:“祖父今日與我說了很多話,但我心裏很不是滋味。”
    “從小到大,祖父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他慈愛寬厚,公正無私,是我心裏最敬愛的人。”
    所以,他接受不了祖父今日類似于臨終遺言一般的囑托。
    他真的很害怕,祖父會忽然離開。
    這幾日莫說郎中,連宮裏的齊太醫都來過了,只說老人家戎馬一生操勞,許多病根都是年輕時候遺留下的,如今是年歲越大,再無心力操持瑣事了。
    梁槐寧抱着他,軟和了聲氣道:“我明白,祖父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好的,會好的。”
    可是這樣的安撫太過蒼白無力,她緊緊地抱着他,夫妻二人在寂靜的夜裏都漸漸沉寂下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院子裏頭仿佛有了動靜,謝叡珣從夢中驚醒,他披了外衣起身,茗霧和新芽等人俱是從外頭進來,面上含着哀傷的淚珠,一字一頓道:“國公爺薨了。”
    梁槐寧呆呆地坐在床榻邊,她很快反應過來,吩咐人取來了素色衣衫,雖說國公爺眼見不好,但是大太太等人都覺得最後一定會平平安安的,是以連孝衣都不曾備下,如今事出突然。
    就在這夜裏,國公爺便撒手去了,衆人都匆匆忙忙趕到慈壽院。
    一陣壓抑的哭聲從中傳來,梁槐寧悲從心底來,來的路上已然紅了眼眶,驟然聽到那哭聲一下子滾燙的淚珠子便不自覺滑落下來。
    大老爺和三老爺掩面痛哭,大太太和三太太俱是哭的不能自已,齊老夫人坐在中間,整個人卻似麻木了一般,而後林媽媽忍着哭腔看顧着齊老夫人,半晌齊老夫人慢慢紅了眼眶。
    臨近天亮時,着人給親眷報信。
    梁槐寧等人換上了孝衣,大太太擔起了宗婦的責任,強撐着悲痛的心情迎來送往。
    外嫁的女兒們也回來了,謝叡瑜得了消息這會兒還不敢置信,她哭的眼睛紅腫,伏在靈堂上哭了一柱香時,而後才被梁槐寧等人扶起來。
    謝叡珠等皆是如此,國公爺是一位極好的長輩,待孫輩們慈愛寬厚,誰也不曾想到他突然就去了。
    宮裏的聖旨是在第二日來的,國公爺年輕戎馬一生,曾立下赫赫戰功,陛下感念特追封為郡王,谥號“武穆”。
    國公爺溘然長逝,整個謝家都不複往日歡聲笑語,一派沉寂中。
    齊老夫人自國公爺出殡後便大病一場,纏綿病榻,身子每況愈下。急的大老爺,大太太,三老爺和三太太日日守在床榻前,可齊老夫人一直緘默,醒來後什麽都不肯說。
    只有林媽媽懂她,她與國公爺是少年夫妻,情誼深厚。年輕時,他們總在別離,她一次又一次送自己的郎君奔赴前線的戰場,明知道戰況危急,可為了國,他舍了小家。
    而如今,他亦舍了她離去。
    老夫人一直郁郁寡歡,起初她言語總是不多,而後便一直昏昏沉沉的,到後來人竟然精神都有些不清醒。
    林媽媽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她忍着眼淚柔聲道:“老夫人,國公爺在天之靈是盼着您能好好的。您還有這麽多的子女兒孫呢,您可要振作起來。”
    齊老夫人卻搖了搖頭。
    這日正是謝叡珣休沐,二人一道過來給老夫人侍疾。老夫人難得清醒了一陣,她給梁槐寧使了個眼色,梁槐寧便上前手腳輕柔地扶起她。
    她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不知何時竟然從懷裏摸出來了一枚玉佩。
    那玉佩瞧着是積年的東西了,但看得出來主人家是十分愛惜的,上頭摩挲的已經十分圓潤了。
    她望着那玉佩喃喃道:“這枚玉佩是你祖父年輕時送給我的,不是什麽值錢的玩意,卻是你祖父的生母留下的最後一點物件。”
    “是我及笄之禮時,他送給我的生辰禮。後來,這枚玉佩再也不曾離開過我身邊。”
    梁槐寧垂眸,見齊老夫人眼睛裏頭閃爍着淚光,她緊緊地握着玉佩,閉了閉眼腦海裏頭浮現的是年少時那些過往,那時候只道是年輕,總以為後來的時光便是長久美滿的,有情人要一輩子相守不分開。
    可他有他的志向,疆場上厮殺,每一次拿命去搏鬥,她亦是守着他們的家。時至今日,那些分離的歲月仿佛近在眼前,可早已煙消雲散。
    随着國公爺的過世,除了她,往後也不會再有人記得。
    齊老夫人忽然擡眼笑了笑,她望向謝叡珣和梁槐寧,語氣和藹道:“瞧着你們這樣年輕可真好,還有時間能去珍惜。莫不然等晚了只得後悔,可後悔有什麽用?珣哥兒,槐寧,要珍惜眼前人,珍惜眼下的日子。”
    這是齊老夫人第一回喚她的名字,梁槐寧聽的心裏動容,她埋頭低低啜泣着,謝叡珣伸出手替她擦了擦眼淚,又望向齊老夫人壓抑着難受道:“祖母,祖父已經過世了,他希望您能好好的。”
    齊老夫人卻搖頭笑了笑,她擺了擺手閉上眼睛道:“我有些乏了,你們且出去吧,讓我一個人歇歇。”
    謝叡珣和梁槐寧不肯離開,可齊老夫人态度強硬,夫妻二人攜手轉身離去。
    那一刻,有一縷陽光撒在他們身上。恍惚間,齊老夫人慢慢伸出手,仿佛瞧見了年輕時的自己與國公爺,那是彼此年輕最意氣風發的時光,可那時候為着一些小事兒總是斤斤計較,不曾學會珍惜,彼此又聚少離多。
    齊老夫人嘴角流露出一抹恬淡安然的笑意來。
    那一年,伴随着國公爺駕鶴西去,老夫人也随他而去,撒手人寰,阖眼前她嘴角笑意安然,沒有痛苦。
    敬國公的爵位名正言順由長房承襲,大老爺襲爵,大太太也成為朝廷冊封的一品诰命夫人。三房自然無二話,于謝家而言,這一年沉浸在無盡的悲傷哀痛之中。
    遠在吳縣的二太太和二郎君終于得了消息,從吳縣風塵仆仆趕回來時,一切已成定局。到底相處了多年,二太太心底也悲痛國公爺和老夫人的離去,但更多的是事關分家。
    這一次,二房便要徹底清算,從敬國公府單分出去。
    只是這一回二太太再怎麽無理取鬧也沒辦法,國公爺去世前留有遺書,上頭白紙黑字寫清楚家産該如何分,二太太剛想鬧,這回大太太也不縱着,直接吩咐人将其打出去。
    畢竟守孝期就要鬧這幺蛾子,任誰說出去都沒理,只會讓人指摘不重孝道。
    二太太見大嫂發了狠,又顧念着在守孝期,也不敢再多啰嗦,心裏不滿意的受了那屬于他們的部分,而後準備帶着孩子們分出去。
    謝叡璀拗不過去,責母親腦子糊塗,可事情已成定局,但搬出去沒多久二太太心裏瞧不上常氏,處處刁難,謝叡璀疼惜妻子,而後幹脆與妻子常氏分了自己應得的部分,在外賃了屋子單過,如此二房可謂分崩離析。
    三房依附着長房,本就是情誼深厚,這回分家沒有二話,仍然願意留在府裏,還是一家人親親近近過日子。
    大老爺和大太太樂見其成,便與往日一般過日子。
    守孝三年之期一過,一道聖旨便落到了謝家來。
    梁槐寧怔怔地望着謝叡珣,此刻還有些不敢置信,她喃喃念了聲,“外放,竟然是外放。”
    謝叡珣本就是有能耐之人,在翰林院中幾次三番上奏折都被陛下瞧中,誇了好幾回棟梁之材,有真知灼見。
    陛下有心提拔,但他到底年輕,那些老臣們雖覺得後生可畏,往後必成大器,可仍需要歷練,是以這回剛好杭州知府告老還鄉,杭州本就是富饒之地,陛下便準備令謝叡珣外放歷練一番積累資歷,而後再堂堂正正調任回來,再升官便無可指摘了。
    于謝家而言這是喜事,只是大太太不免有些傷懷,這幾日得了空便讓安哥兒和姌姐兒到她院裏去,日日抱着孫女不肯撒手。
    當然,是十分舍不得孫兒和孫女的。
    謝叡珣望向梁槐寧,眼神中充斥着盈盈笑意,“所以,娘子願意伴我同行麽?”
    “那是自然。”梁槐寧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哪裏有二話說。何況杭州算是她半個家鄉,她的外家,她的長姐便在杭州,親人們都在,她忽然一下子覺得熟悉又陌生。
    謝叡珣煞是認真地握着她的手,語氣沉着道:“娘子,這次要辛苦你帶着孩子們随我一同去了。路途頗遠,只怕是風塵仆仆……”
    梁槐寧卻打斷他的話,笑意悠然道:“再遠的路也有我與郎君一起同行,只要咱們一家人在一起便是了。”
    “不說了,我該要吩咐人收拾行裝了。還有安哥兒和姌姐兒,那兩個皮猴兒這幾日坐船可不能懈怠了,到時候盡是鬧騰就不好了……”
    梁槐寧十分熱情地投入到收拾行裝中,望着她的笑意,謝叡珣垂眸淺笑。
    幾駕馬車停在敬國公府門前,梁槐寧雖說要去杭州并不覺得陌生,但在謝家生活已經六七年了,早将他們當成了自己的親人,一時之間要分開亦是舍不得。
    特別是姜氏,素日最愛與她唠嗑,是十分合得來的性子。
    這回姜氏忍不住紅了眼眶,語氣故作輕松道:“你放心,錦裳坊的事兒我時刻留意着,那些賬本我都瞧的來,絕不會少了一個子兒的數目對不上。有事兒我會給你去信的,就是你記着給我來信,有事兒咱們及時說,莫要斷了聯系。”
    梁槐寧含着熱淚握着姜氏的手,而後與謝叡珣一道拜別大老爺和大太太等人,二人鄭重地磕了一個頭。
    謝叡珣望向父母時,雖然低着頭,但仔細瞧他眼底一樣含着熱淚,轉身時母親的叮囑聲仍不絕于耳,梁槐寧牽着安哥兒和姌姐兒的手。
    已經六歲的安哥兒是名副其實的孩子王,這會兒正與兕哥兒難舍難分,惹得兕哥兒眼淚汪汪的,至于姌姐兒乖巧地盯着娉姐兒,柔聲道:“大姐姐要等着我回來,我們再玩五子棋。”
    十一二歲的娉姐兒身姿亭亭玉立,她含笑望着妹妹,心底藏着幾分不舍,卻仍然點點頭爽快道:“好,我等姌兒回來。”
    謝叡珣和梁槐寧抱着孩子坐上馬車,一邊的簾子被放下,馬車越行越遠。
    身邊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不絕于耳,謝叡珣和梁槐寧互相對視一眼,二人清清楚楚從對方的眸子中瞧出了自己的身影,而後相視一笑。
    珍惜眼前人,珍惜眼下的時間,他們要一輩子在一起,永遠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