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神从出生开始便是丧神，幼时他所在之处便有鬼魂生事，凡人畏惧妖魔，便将他也指为邪祟，甚至扬言要放火烧掉他们的房子。
季无端的父亲说他是天赋异禀，独一无二，从那以后父母开始带着他四处奔波流浪。
他们从没有放弃过季无端，但年幼的季无端看清了天道。
山中妖鬼告诉季无端，他是天生神胎只缺神衹，只要能成神便会受人尊敬喜爱，到时他的父母也会脸上增光。
那对凡人夫妇死在神衹降临之日，那天是初雪，不喜山仿佛披上了一层银光，母亲的最后一口气还在让季无端逃。
逃什么？从他出生以来，他们有一刻停歇过么？
他累了，想歇一歇。
天神捂住了季无端的眼睛，那双分外炙热的手毫不留情地阻碍了他与父母的最后一面，他到现在还记得。
天神说，丧神降世，凡人献祭，这是天道也是他那可怜父母的福分。
他在天上的日子并不快乐，少年飞升一刻也闲不住。可仙都尽是些不食烟尘的超脱之人，他见多了也开始觉得腻烦，开始终日无所事事在仙都乱逛。
仙都很大，除了他所在的阎罗殿，还有三城七界，因为季无端闲不住，天神又不懂如何与小孩相处，干脆给了他一块可以在仙都任意穿梭的腰牌。
他四处游走之余，毫无征兆的哭声在季无端耳边轰然响起，从那以后无日无夜，不分黑白，只要凡间多了个去世之人，他的耳边便会传来哭声。
少年第一次觉得无处遁逃，那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的哭丧声，生生扼住了他的心脏。
母亲和他说得最后一句话再次在心中响起，
“无端，快逃。”
再晚就逃不掉了。
年纪尚小的季无端第一次生出了后悔。
也因为这些日子的哭丧声，他开始思索，凡人尚且为亲友离世而痛苦不堪，那他呢？他的父母献祭神衹荒山埋骨，他有没有为之悲恸过？
可惜时间过了太久，他已经不记得了。仙都的小童子见他神色恹恹，偷偷跟他讲梦界有梦神可替天下生灵制造梦境。
若他有想见而不能见之人，或许可以去请善梦神造一场美梦。
从阎罗殿赶到梦界，几乎横跨了整个仙都。他看到了云梦泽的夕阳，也见到了江云墨。
“听说梦神可以替人造梦，神使大人可否替我造一场梦？”
“……你要找的人不是我。”
季无端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手指看向梦界主城，那里与云梦泽的冷寂不同，有阳光有溪流，神梦鸟在天空中盘旋。他对着江云墨施了礼，转身朝着城内走去。
神女独自坐在玉台之上，仙气缈缈风姿绰约。他像是个误入仙界的顽童，吞吞吐吐仿佛有人在他嘴里下了绊子。
“你方才去了云梦泽？”
神女没有在意少年的局促，反而从他的废话里听到了有用的。
神色不自然地
问道，
“那人现在如何，
可过得安生？”
他点点头，
尚不知二人有何龃龉，
更不知道眼前的神女昨日才和江云墨表明心迹，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
“你且说说你想做什么样的梦？”
季无端沉思片刻，将他记得的所有细节事无巨细说给了神女听。
阳光下，梦昭雾好看的眉毛渐渐紧簇在一起，这哪里是美梦，这是凡人避之不及的梦魇才对。
“去找你刚刚见到的那人，这梦啊，我造不出。”
他记不起后面和江云墨说了什么，只记得那日他并未如愿，独自走回来阎罗殿。
小童子知道了他见到噩梦神，还十分替他后怕，那可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凶神，传闻睚眦必报，若是有人招惹到他，他就会日日用噩梦折磨摧残，直到气消。
季无端觉得小童子说得不对，起码他那般无赖地缠着江云墨也没见自己入梦魇。
与此同时，他心中暗问既然有人讨厌噩梦，那丧神肯定也不招人喜欢吧？
他蓦然又想起不喜山的小鬼，说什么成神便会受人爱戴，都是诓他的。他没有得到想要的，却失去了自己唯一拥有的。
后来凡间战火连天，哭声仿佛在他的脑子里扎了根，少年眼下乌青，已是许久没有睡过觉了。
他再次踏足梦界，这一次刚好两位上神都在。
玉台之上，神女十分不开心地扯着江云墨的袖子，身旁还站了一只呆头呆脑的神梦鸟。
“你怎么能用火燎神梦的羽毛呢？它这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出来新的。”
江云墨冷着脸，只是轻轻扫了一眼那只呆愣愣的鸟。
“我在修炼，它硬凑上来的。你若是不派它来送信，它也不会被火燎了羽毛。”
神女瞪大了眼睛，不知在想什么。那时的季无端也不知上神何意，只想快些睡个好觉。
神女揉着他的头，他甫一入睡，下一刻便清醒过来。
太假了，那种流于表象的温暖幸福，太假了。
他的温暖生于支离破碎的寒夜，也死在寒夜。
梦昭雾告诉他，心病需要心药医，季无端不相信梦境，所以她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他似懂非懂地回了阎罗殿，他的心病除了终日的哭声，便是那对凡人夫妇。
趁着阎王不在，他悄悄翻了生死簿，也第一次看到了那两个人的轮回转世。
每一世都是少年夭折，无儿无女。
这也是献祭的福报么？
好在这一世的二人尚未成年，他或许可以挽救二人的命运。
季无端私自下凡，篡改二人命运，违背天道。
他第一次见到天神震怒，无论他如何解释，那天道在天神心中似乎是不可亵渎之物。
天神念在他年纪尚小，让他将功补过去凡间了结二人，让天道秩序重新归于正常。
这一次，他觉得天神是个疯子。
他被关
在阎罗殿中，没有等来责罚却等来了江云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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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神气劲阴冷，他却只记得每次江云墨在神女身旁都会刻意收起气劲，他应该很喜欢梦昭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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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神降罚，未顺应天道者坠入梦魇，抽离神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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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云墨顿了顿，看着面前的少年第一次说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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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大人不必担心，我一直想入梦，您是知道的呀。”
他说着说着开始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匆忙滑落。
在昏迷前，他轻张开嘴，轻轻地留下最后一段话。
“上神，替我问神女好。”
也听到了江云墨说得话，
“你想救的二人已经不再受献祭影响，以后的轮回他们会幸福平安。”
季无端惨白的脸上露出笑容，下一刻眼前一黑坠入寒冷刺骨的不喜山。
村民指着跪在地上的季无端。
骂他是妖邪，他的父母此刻就站在人群之中，淡漠地看着他。
他抬起头看着脸上一片模糊的众人，这便是梦魇么？
下一刻眼前的场景变换，夫妇二人尸体冰冷地躺在雪中，他想起了问题的答案。
他的父母献祭神衹荒山埋骨，他有没有为之悲恸过？
他有，那个少年用双手挖了一夜的墓穴，满手鲜血跪守在尸骨旁边。
想要将自己也一同埋在荒山之中，天神那双手盖住了他所有的记忆。
魔气也是在这一刻从他的骨缝中滋生而出，季无端在不喜山醒来，衣衫上正淅淅沥沥地滴着血。明明是人间的春三月，却蓦地下起雪来。
他恨天道，也恨天神，更恨那些不分黑白的凡人。
季无端将不喜山上所有的生灵化为自己的傀儡，不许哭，只能笑。
他在百年间肆意屠杀仙族，那天道可有预料到自己成魔？若是预料到了为何天神还不来了结了他。
过眼云烟，往事随风这种话也是假的。几百年，恨意却从来没有随着时间减少。
直到现在，他身上的魔气仿佛被烟阙凝成了一颗黑丹，他感受不到自己的恨，只能体会到无尽的疲惫。
“就这样吧，神女若能再替我施一次梦便好了。”
他想起百年前那虚假的美梦，又摇了摇头，总是想着自欺欺人，他真是没有长进。
“不，我不会为你造梦，心病还需心药医，我们会陪你将所有魔气凝成黑丹，逼出体内。若来得及，这一世你可以托生投胎，与那对夫妇再续前缘。”
少年惨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希冀，伸手默默地揪住自己的脸颊。痛意传来，他惊觉这不是梦。
“能在最后这段日子见到神女和上神，无端很开心。”
江云墨的脑海中如同崩断了一根线，
“在仙都最后能见到上神大人，无端很开心，替我问神女好…”
那日他完成了天诏，第一次没有回云梦泽，而是去了罪仙海，所有被削去的神格皆埋葬于此，顺应天道，受天道监督。
噩梦神煞气极重，哪怕是毫无意识的神格也会不由自主地避开他。在深海之中，他找到了季无端的神格，手指甫一碰触到便传来悲恸的哭声。
那句凡人夫妇会幸福平安，是江云墨骗他的。神格还在罪仙海中，献祭的诅咒便会在。
他垂下头用尽全力捏碎了那缕神格，化作凡间的一场三月雪。
现在不是了。
小剧场：
江云墨：我江云墨脾气大不好惹
梦昭雾(烟阙)：啊？
江云墨：师父师父，你饿了么？你渴了么？
季无端：你们俩最好有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