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光穿透黑暗。

    那亮光深处,仿佛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吸引着霍琮一步一步地向它靠近。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光的来处时,霍琮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女声,在呼唤着他的名字。

    他转过身,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妈妈?”

    “你长大了,”年轻的女人喃喃道,眼中泛着细碎的泪光,“长成了这么高的帅小伙,真好。”

    霍琮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是失了魂似的看着她,霍母捧起他的脸颊,微微笑道:“妈妈很高兴能见到你,但这里还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还有人在等你呢。”

    “还有人……在等我?”

    他原本一片混沌的脑海中,却因为母亲这句话而掀起了惊涛巨浪,霍琮立刻抓住了母亲的手,急切询问道:“是谁?谁在等我?”

    可母亲却只是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无论霍琮如何呼唤,都一言不发。

    茫然之际,他的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

    初见时因为怕鬼在他怀里嚎啕大哭的小萝卜头,道路前方逐渐抽条活泼开朗的校服少年,意气风发众星捧月、人群中却独独朝他回望过来的青年,还有庙堂之上穿着玄黑龙袍,隐秘注视着角落里的少年帝王,夜半趴在桌案上疲倦睡着、脸颊印上医书墨迹的年轻军医……

    霍琮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缓缓平复,就像是跨越洲际的飞机终于回到了出发点,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影逐渐浅淡、直至消失在眼前的母亲,收回视线,朝着光亮的反方向笃定走去。

    那才是他该回去的地方。

    恢复意识的那一刻,霍琮最先听到的是声音。

    翻书的声音,烛火的噼啪声,落雨潇潇、树叶哗哗摇动的声响,还有一道近在咫尺、均匀轻微的呼吸声。

    恍如隔世。

    霍琮的眼皮颤动了一下,突然亮堂起来的视野让他有些不太适应,眼球微微刺痛,一滴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他缓了片刻,仍坚持着睁开双眼。

    夜深人静,屋内烛光摇曳,他感觉到头部被什么东西包扎着,钝钝的痛,但尚且可以忍受。

    霍琮微微偏头望去,看到郦黎就靠在他旁边的床头,应该是刚刚洗漱完不久,发尾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睡得正香,身上还带着淡淡清新的皂角香气。

    窗外的风吹动他手中的书册,不出所料,依旧是一本泛黄的医书。

    时光在这一刻像是沙漏中缓慢流淌的细沙,霍琮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烛光在青年细密纤长的睫羽下投出密匝的影子,这么近的距离下,就连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纤毫毕现。

    但比从前瘦了许多,霍琮想。

    他看到郦黎的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脊背蜷缩着靠在床头,像是一只独自在枝头上打盹、没有安全感的候鸟。

    霍琮不知不觉看入神了,但因为长时间未进食,肚子咕噜响了一声,在寂静的房间中很是明显。

    郦黎猝然从梦中惊醒,

    他的意识都还没完全恢复,就下意识扭头去看躺在旁边的人,一抬头,就正对上了霍琮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

    他的呼吸在刹那间停滞了。

    “你……你醒了?感觉怎么样?”郦黎直起身子,表情还带着些许不可置信,连珠炮似的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霍琮沉吟了一会儿,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就看到郦黎的脸色飞速褪去了血色,“切除之后,果然还是有后遗症吗……”

    但很快他又强打起精神振作起来,强笑着安慰道:“没事的,说不了话又不是什么大问题,以后咱们可以通过纸笔交流,说不定还能开发出大景第一套手语呢!”

    霍琮很缓慢地开口:“我,只是,嗓子哑。”不是哑巴了。

    郦黎呆了一秒钟,喜出望外,立马蹦起来:“我我我去给你找水喝!”

    霍琮无声叹了口气,看着郦黎着急忙慌的背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等喝了点水,郦黎又叫安竹送了碗稀粥进来,一勺一勺喂给霍琮喝。

    安竹站在旁边抹眼泪:“太好了,陛下和霍大人都好好的,前两天我可真要担心死了,陛下还说要是城破了,就让我带着霍大人一起跑呢。”

    霍琮皱眉:“怎么回事?匈奴打过来了?”

    “咳咳!”郦黎大声咳嗽打断他,不满道,“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在这儿吗?说什么有的没的呢。”

    安竹捂住嘴巴,一脸愧疚自己不该多嘴的表情,但郦黎知道他肯定是故意的——瞧瞧,还在偷笑呢!

    “去去去,别碍事,”他板着脸道,“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明天就出发了,别忘了什么,再去检查一遍。”

    “是,陛下。”

    安竹完成提醒霍琮的任务后,溜得那叫一个迅速,关门的动作都快出了残影。

    门扉合上,夜雨的潮气被隔绝在了屋外。

    “这家

    伙越来越无法无天了。”郦黎咬牙道。

    霍琮笑了笑,但并没有放过他:“说说吧,怎么回事。”

    “就……匈奴来了,中途可能出了些岔子,咳,”郦黎干咳一声,着重强调道,“但最后花式被我用聪明才智一锅端了!兖州守住了,之后就等着班师回朝,解京师之围了。”

    他说得轻而易举,但霍琮怎么可能不知道其中凶险。

    他不轻不重地扫了一眼郦黎,忽然闭上眼睛,蹙眉露出一副隐忍神情,但不管郦黎怎么问,都只说没事。

    “你存心急我是不是?”郦黎又慌又气,坐在他床边哐哐锤枕头,急得眼眶都红了,“你明知道我见不得你受苦,你到底哪儿难受,倒是跟我讲啊!”

    霍琮睁开眼看着他。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我生病了,没法替你承担这些,可就连跟我说说,你都不肯。”

    郦黎抿着唇,低头沉默了半天,才说:“那好吧,我就长话短说。”

    霍琮手术后的这几天,的确发生了很多事情。

    与匈奴的一战,也远没有他方才说的那么轻而易举,相反,过程凶险至极——

    “这个时节,为什么会下暴雨!?”暴雨之下,郦黎披着蓑衣,站在城头神情凝重地瞭望远方。

    这场雨太大了,只要再下个半天,河谷中水位暴涨,濮阳城就危险了!

    郦黎一开始与众人商讨的计划,全部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断,匈奴距离他们不到二十里,虽然从这雨势来看,他们应该也不会再前进了,但一旦雨停,说不定都不用匈奴引水淹城,暴涨的河流就会自己决堤。

    “老子城墙都还没建好呢!”副官骂骂咧咧道,声音几乎要被淹没在雨中,“贼老天,这雨来得也忒不是时候了!”

    “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郦黎说,“战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天时不在我们,那就只能要借助河谷地势,趁暴雨伏击他们了,至少得确保河谷安全,濮阳城不被淹没。”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如果此次伏击不成,那就只有等天晴后,在城下打攻防战了。

    副官毫不犹豫道:“那我带队伍打头阵!”

    “看样子,你们的伏击被发现了?”霍琮问道,“雨天山高路滑,仓促之下,其实不适合伏击战。”

    郦黎沉沉点头:“你说的没错。”

    他们的手头已经没有足量的火.药了,就算有,这么大的雨也用不了,所以只能靠冷兵器硬碰硬

    的交锋。

    好在副官离开前,郦黎多给他拨了些人马,又把一样东西交给了他——不是别的,正是陆舫先前自己做出来的“千里眼”。

    “幸好我当初多留了个心眼,”郦黎庆幸道,“那个匈奴二王子确实有两把刷子,居然冒雨行军,给马戴嚼子,也不叫部下点火照明,只抓了个本地的向导在前面带路,完全摸黑往前走,下面就是湍流河水……他的这份胆识,我是佩服的。”

    霍琮想起他第一次去京城时,好像也是这么做的,半路上还正好碰见了沈江。

    然后就听到郦黎笑道:“哦对了,后来两军交战,那二王子被我亲手抓了,还说对你慕名已久,嚷嚷着要见你一面呢。”

    霍琮:?

    他愣住了,等下一秒反应过来,怒意瞬间涌上心头:

    “你竟然亲自上战场了!?”

    “这,这个,”郦黎磕巴了一下,心想完蛋,居然一不小心说漏嘴了,“当时副官放了焰火向城中求援,我不放心,所以就……”

    “所以就亲自带兵出去救援了?”霍琮的嗓音更冷了,他光是想想都后怕,气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城中那么多将领!军中光是能打的就何止十几位?这些都是我给你培养的班底,随便挑几个合心意的派出去,何至于你亲自上战场!”

    郦黎心虚低头:“这不是担心你那副官嘛。”

    “那你就不担心担心我?”霍琮的眼神锋利,几乎要洞穿他的身子,“我还躺在这里人事不省,要是我醒过来,发现你有个三长两短,你有想过我的心情吗!”

    郦黎发现霍琮是真生气了,赶忙道歉:“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的。”

    “你还有下次!?”

    霍琮只觉得脑袋一炸一炸地疼,一半是因为手术的刀口还没完全愈合,一半是因为被气的。

    “继续说,”他哑声道,“后来发生了什么,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不许省略关键部分。”

    “好吧,”郦黎无奈道,“其实这次能大获全胜,第一要多亏陆舫的望远镜,不然副官没法发现他们的动向,阻止他们挖开河堤;第二就是那位向导了。”

    “虽然没能在河谷处伏击成功,但那位向导还是成功把他们带进了沟里,匈奴擅骑兵,那地方多泥泞藤蔓,绊马脚不说,还容易陷人,要不是那向导大声呼喊提醒我们,估计我们也得栽。”

    霍琮:“那向导是间谍?汉人?”

    郦黎唏嘘道:“不是汉人,是个匈奴混血,不

    然那二王子也不会那么相信他。你还记得周伯吗?”

    霍琮:“当然。”

    当初郦黎去城外季家村微服私访后

    就一直惦念着周伯

    担心他妻儿老小走后

    孤老无依

    一个人死在家中都无人问津。

    后面高尚告诉他周伯又收了个能干的养子

    加上扶贫助农政策卓有成效

    郦黎这才放下心来。

    “他和周伯有什么关系?”霍琮疑惑。

    “这向导就是周伯的养子

    ”郦黎朝他眨了眨眼睛

    “他说自己是和妻子一道来濮阳城做茶叶生意

    正好碰见匈奴军队在路过乡镇抓本地人带路

    就自告奋勇站出来给他们当了一回向导。”

    霍琮却觉得不对:“怎么会这么巧?匈奴人内部很排斥混血

    而且普通商人百姓碰到军队

    可是有多远逃多远的。”

    “是啊

    所以他其实也是被逼的。”郦黎说着说着

    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被他妻子逼的。”

    霍琮更加迷惑了

    世上还有逼自己丈夫主动潜入狼窝的妻子?

    “他妻子

    不

    还是说相好的吧

    两人还没成婚呢。那人你也认识的

    是个有勇有谋、聪明伶俐的姑娘

    ”郦黎说

    “叫季杏。”

    “姓季……”霍琮恍然

    “难不成

    是季英侠的那个妹妹?”

    “对

    他找到他妹妹了

    这次季杏就是被她哥派来查中原走私茶的线索的。她找的这位相好人很老实听话

    还是个妻管严

    不过既然敢上战场

    也是个有本事的。”

    “英侠这妹妹当初被这小子救了一命

    对他一见钟情

    两人已经私定了终身

    不过她偷偷跟我说过

    英侠还不知道这事呢

    叫我别写信告诉他。”

    想着等季默听闻消息后

    那张冷冰冰的脸上可能会露出的崩溃神色

    郦黎又笑了起来。

    他的睫毛很长

    在只有烛光照耀的夜色下

    眼睛很亮地看着霍琮

    眉眼弯弯的样子

    像是倒映在波光粼粼池塘里的月牙。

    霍琮发现

    郦黎眉宇间那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已经彻底消散了

    原因自然不必说。

    “明天就启程回京啦

    ”郦黎牵起他的手

    把霍琮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等把这些事情了了

    咱们就能安安生生过日子了。”

    “……嗯。”

    但霍琮心里想的是

    只要郦黎还是皇帝

    想要过上安生日子

    那就基本是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那群大臣也会一直盯着皇帝的后宫。

    所以还是要尽快培养继承人。

    人生短暂

    有知己挚爱相伴

    ?)

    自然要珍惜光阴。把那位置外包出去

    他就可以带着郦黎去游山玩水了。

    霍琮注视着郦黎的目光愈发温柔深沉

    正欲开口

    却见郦黎像是想起了什么

    神色忽然复杂起来。

    他说:“其实

    还有一件重要事情。京城那边传来消息

    说是……乌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