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奚临降临人世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双瞳孔是纯粹的褐色。
深邃得能够映出旁人的脸。
崭新又明亮。
那当下几乎所有族人都围上前观看。
这是一对和山外普通人别无二致的眼眸,是部族有史以来第一双没有得到神明赐福的“眼睛”。
彼时奚临还不叫奚临,岐山人的名字都是单字,并无姓氏。
相传在“绝地天通”之前,诸神之战还未开始的年代,岐山部位于天神所居的仙都下方,自古受神佛庇佑,遂以天帝的子民自居。
族中之人与生俱来的神通,让整个部族充满了神秘感,好长一段时间里,充当着神族在下界的护卫。
据说那曾是个山水清秀的地方,鸟语花香,四季如春,祥瑞满山乱窜,仙草随处可见。
运气好遇上祥云出现,便会有神迹从头顶一闪而过。
神明显灵后留下的仙气,能使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但也只是据说了。
自从诸神飞升上界,苍茫的天空就再没有回应过岐山人的声音。
上神对凡间不闻不问,借用灵气资源修行的术士却与日俱增。
经历了几次“围猎”和“捕杀”之后,岐山部早已四分五裂,一部分人落入术士和巨商的手中,另一部分逃脱在外,或是隐居深山,或是组成小股势力,意图反扑。
遥远的故乡人去楼空。
而他们所在的这个小山村便是其中深藏避世的一支。
这一小撮人搬来此地已有几十年的时光,对于东躲西藏的岐山遗民而言,算是十分长久安定的了。
村庄坐落在罕无人至的山坳,由族中几名精通结界的前辈施以障眼法掩盖庇护。
想要安稳度日,光是会躲远远不够,村子里必须有足够抵御外敌的力量。
所以每个新生孩童得到的“眼睛”属性都颇受关注,毕竟关系着全村的未来。
很奇怪,奚明明是纯种的岐山血脉,却并未表现出任何非凡之处。
除了瞳色黯淡之外,他连半点异能也没有。
谁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负责安防的人们既忧又喜。
忧的是今后的战力吃紧,喜的是他不会轻易被心怀不轨的人盯上。
不管怎么说,至少没有性命之危。
倘若将来这样的孩子能再多一些,兴许终有一天,岐
山便可以摆脱“眼睛”的诅咒了。
奚就这么带着他那双褐色的瞳眸,在辽阔的群山间不知疾苦地一日一日长大。
大山中的日子太平又安乐。
似乎每一天都是懒洋洋的,走到哪里都欢声笑语。
大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靠山吃山自给自足,谁家缺东少西,往隔壁一敲门,总能借到。
同村的族人仿佛从未红过脸,最大的矛盾就是小孩子之间斗嘴吵架,都没隔夜仇,一觉睡醒又推推搡搡地玩去了。
每逢年节时,全村会聚在宽敞的空地上,架起篝火喝酒赏月。
有懂音律的老年人取出一把四弦琴,受潮的弦声咿咿呀呀,女人们在空灵的笙箫里应和而歌,翩飞的裙裾随着火焰的热流一直飘到星辰弥漫的天河。
平日里老是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小伙伴们此刻格外和谐,拿出自家长辈给的各色烟花炮仗,凑一起放个震天响。
村子依山傍水,只巴掌大一点。
自打奚有记忆起,头顶的天空好像总是灰蒙蒙,春秋的早晨会起雾,昼夜温差极大,夏日炎热,冬季寒冷,还有野兽游荡。
总之并不宜居。
偶尔雨水多的月份防备不及,山洪将田地一埋,半年的辛苦全白干。
然而即便这样不宜居了,族中的长辈也从来没有提过搬走的事。
长到他这般半大不大的年纪,多少懂得了一些利害关系,在老一辈的口中了解过他们一族千百年来的处境,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
比如“猎人”,比如“屠宰场”……
以及“眼睛”。
开始记事时,他就发现自己和族人有点不一样。
母亲的瞳是金色的,父亲则是浅紫,村口那射箭极准的大叔每每要深入荒山狩猎前,都会来请母亲同去,对面七婶刚推进家中院子的柴,她一勾手指便瞬间劈完,根根齐整。
而在父亲面前,自己更是一句谎话也不敢说,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族中与他同龄的不多,但几乎都“身怀绝技”。
有人能喷火,有人会隔空取物,五花八门,各有千秋。
唯他例外。
奚不是家中最大的那个,除了早夭的长姐,陆续诞生的弟妹都很正常,独独他的眼睛与别不同,就像山外面的别族人。
小时候有好奇不懂事的熊孩子跑来问他。
“奚,听我娘说,咱们这儿每个人都有
异能,我怎么没见过你的?你的眼睛能干什么啊?”
可他答不上来,怔愣了一下,只好抱歉地笑笑。
“我也不知道,大概……大概就是没有吧。”
“诶……”
“真的假的?”
他很快收获了一干懵懂且惊讶的眼光,都围着他啧啧称奇,宛如在观察某种全新的动物。
小孩子总是不希望别人有的自己没有,他面上虽未表露,回家却忍不住去询问爹娘。
同样都是岐山人,自己的眼睛……不能也有能力吗?
随便什么能力都行,哪怕不好用呢,只要是有。
对此,自家长辈们倒很不以为意,反而觉得没什么不好。
“拥有天生的神力未必是好事啊,奚不想做个普通人吗?说不定,你以后可以到山外面看看呢。”
“是啊。”饭桌上的父亲在旁帮腔,“能离开村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那时弟妹们已在牙牙学语,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睛,搅得满桌汤水乱飞。
他看在眼中,不免悄悄地感到羡慕。
少年的心里装不下天地,无所谓危险和自由,只惦记着不要成为小伙伴中间的异类。
他也想要一双能够施展通天本领的眼睛,想要极了,每晚睡前都暗自祈愿,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突然开悟。
……不那么通天也行。
只要能证明自己眼睛跟大家是一样的。
可那双褐色的瞳眸无动于衷,无论他每天扒开看多少次,还是没有染上别的色彩。
等大一点之后,渐渐的便没人再问了。
村里的人口不多,小孩子养到十岁出头就算半个劳动力,眼睛属性凶悍一些的,已经获准跟着大人入山狩猎。
不管在长辈们看来,奚的情况是福还是运,没有神通傍身,他在少年人当中都无疑是最柔弱和需要保护的那个。
十一二岁正是爱出风头的年纪,一帮半大的孩子凑在一起,难免会攀比。
“从明天起我就不和你们一块儿钓河虾了。”坐在山石上的小胖子神气活现,“我爹说族长昨日亲自点名,要我一起守村口的结界。”
族中的战力分三等,守村人基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这表示他已然得到全村的认可,彻底摆脱了“小屁孩”的身份,荣升成为厉害的大人。
小屁孩们都很捧他的场,在底下稀里哗啦地艳羡不已。
胖子愈发受用:“以后
叫我一声大哥,我会好好护着你们的。”
说话时有意无意地朝奚这边瞥了一眼。
他站在人群的最外面,听出对方的得意,倒也并不介怀,好脾气地抿起唇来。
“别理他。”
身侧的少年翻了个白眼,“又不是真的守村人,族长不过是叫他待命,缺人手的时候帮忙顶上而已,十三岁以上的都有收到,看把他乐得,少见多怪。”
少年叫作季,比他大一两岁,因为目力特殊,很受族里看重,年纪轻轻身手已十分了得。
“他不去,咱们自己去。”
阿季一把拉住他,“日前我在矮坡下撞见一窝兔子,我们去逮兔子,捉来烤了吃。”
他兴冲冲地点头:“嗯!”
季在五岁上就凭一己之力将一头猛兽悬至半空,如今个子拔高,一口气操控三头也不在话下。
外出狩猎的大人们都喜欢带着他,平日还能帮着修房建屋,忙得不可开交。
两人从村中小跑而过时,沿途满是打招呼的长辈们。
“阿奚又跟着小季出去呀?”
“你们俩别玩得太晚。”
……
那一年却不知怎的,天灾一个接着一个,先是养的家禽病死了一多半,而后又遭逢大旱,到了下半年,全村的口粮逐渐捉襟见肘起来。
光靠打猎显然不足以维持生计了,不得已,族长便提议派人出山采买。
寻常的岐山人从生到老基本是不出村的。
早些年为了追捕“眼睛”,术士中间形成了一支专为寻觅岐山部而修炼的势力。
听说这帮人的五感极其灵敏,抑或是借助了某种手段,总之他们能感知到“眼睛”的存在,可以在一众人里精准捕捉到岐山部的位置。
世人通常称这类术士为“猎人”,是岐山人的大敌。
因此整个村庄有资格出去的屈指可数,要么是能力特殊,要么是功夫足够好。
季的兄长正是其中之一。
“今年还是让阿蒙去吧。”
族中的长者们一番商议,“他的‘眼睛’可以藏住气息,能躲过‘猎人’的探查,更稳妥一点。”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随后又有迟疑:“但就蒙一个人,会不会太辛苦了?东西那么多,来来回回地搬,得十几趟吧,万一惹人注意到……可有点冒险啊。”
“那把奚带上。”
族长道,“他也不小了,该学着帮把手。
”
得到出山许可的少年受宠若惊,好久没反应过来。
同龄人都围在他身边连声羡慕。
“奚,你可以去山外面看看了!”
“真好!”
“就是啊,你以后能跟阿蒙哥一样,随意出入村子了。外面的那些镇子,想逛多久逛多久,想玩什么玩什么。”
季兴高采烈地拉住他的手,“看见什么好看的,好玩的,回来要讲给我听啊。”
“我哥老是讲得没意思,无聊死了。”
少年如实颔首应道:“好。”
“我一定。”
那是他第一次去往山村外的世界。
由阿季的兄长带着,走了一天的山路,又走了一天的林间小道,在第三日的清晨来到了有人烟的地方。
少年满心满眼的欢喜。
三千年前的人间其实还没那么繁华,连后来的无主之地恐怕都比不上,加之此处又离灵气鼎盛的中原颇有些距离,是以房屋普遍低矮简陋,百姓衣着清贫褴褛。
一眼望去只有萧索寒酸。
但对从未走出过村子的奚来说,这已经是相当难以想象的热闹了。
小城大约是个什么往来贸易的地方,小商小贩颇多,对比荒凉的别处,倒算得上是远近唯一的富饶所在。
他什么都没见过,看什么都稀奇。
沿街叫卖的面食,小摊上新腌制的果脯,胭脂铺里甜腻的香气,通通让他目不暇接。
阿蒙哥拎着从山里背来的山货和各色金银首饰拿去换了钱两买米买面。
他不是头回与山外面的人交谈了,讨价还价得游刃有余。
奚插不上话,便安安静静地站在街边的点心摊前,瞧那老板和面压花,空气中满是面粉微甜的味道。
摊铺的女掌柜眼见他生得清秀,穿戴又整洁,以为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公子,不由笑问:“小少爷想吃吗?”
于是当阿蒙从店中出来时,就看到他手上多了一串蜜饯,先是一愣,而后大笑,酸溜溜地感慨。
“长得漂亮就是有好处,走哪儿都招人喜欢啊。”
那串蜜饯实在太甜了,毕竟村子里糖是个稀罕物件,不会用来单独做点心。
女老板的好意,让他以为山外面全是五彩缤纷,花团锦簇。
奚干劲满满地帮着阿蒙将一袋袋的米面扛上驴车,忙得乐此不疲,期盼着下次还要再跟着一起出来。
他答应过季要多
见识见识镇上的新奇事物,趁着休息的空档,就马不停蹄地打量起周遭,生怕错过什么有趣的热闹。
到了临行之前,他正把最后一袋口粮扎扎实实地归置好,街上不知为何突然人潮涌动。
不远处的空旷地带好像搭了个台子,男子声音嘹亮,配着的敲锣打鼓,吸引了许多人围观。
他登时神采飞扬:“阿蒙哥,我去看看!”
“诶,奚——”
担心他出事,阿蒙手忙脚乱地将驴车托付给米店的伙计,赶紧追上前。
少年兴冲冲地挤进人群,地台上的商贩约莫是在叫卖什么货物,身后皆是用黑布罩着的,形如箱子的东西。
“奚,不要乱跑,很危险的!”
蒙体型高大,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蹭到他身前。
“时间不早,我们该走了。”
奚却指着前方朝他好奇道:“阿蒙哥,他们那是在做什么?”
青年甫一望去,却骤然变了脸色,当场将他往后一拉,试图去捂他的眼。
“别看!”
侃侃而谈的商贩说话间伸手扯下了第一块黑布,四尺来高的笼子里坐着一个形容憔悴的女人,头发凌乱,衣衫脏污,整个人神情恍惚地歪在角落,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
男子正口若悬河地讲述着这件货物的成色、品相、来历。
在少年棕褐的瞳孔中慢条斯理地踱步。
他双目缓缓睁大,听着对方陌生的言语,脑中空白一片。
当提炼“眼睛”的秘术刚刚普及世间时,最先向岐山部下手的反而是那些修为不上不下的术士。
这帮人向来仅凭武力说话,别的一概不管,抓到了“眼睛”之后,好用的才留下,用不上的就地斩杀。
久而久之,岐山人闻风而逃,世间鲜活的“眼睛”也越来越少,渐渐供不应求,巨商们开始发现有利可图,便纷纷下了场。
他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出资收购了术士手中所有用不上的“眼睛”,又花重金悬赏,与“猎人”相勾结,一手建立起圈养“眼睛”的庞大产业。
少年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族人会像牛马一样摆在货架上任人相看、议价。
他们阐述着她生过多少优质的“眼睛”,体格如何如何健壮,饲养和生产的过程如何如何顺利……
整个世界在他面前忽然变得陌生起来,此前吃过的果脯味道分明还留在唇齿之间,然而他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甘甜。
他有些反胃。
巨大的落差毛骨悚然地窜上了四肢百骸。
奚浑身痉挛地靠着年长的大哥轻轻打颤。
分明周遭的人与他们生着相似的模样,有着相似的举止,然而却没有一个把他们当同类看待。
他站在阳光下遍体生寒,四面危机。
有那么一瞬不知道自己是活在怎样的一片天空之下。
台上的男子转悠到下一个牢笼前,伸手揭开了第二张黑布。
这批“眼睛”清一色都是女人,旁边围观的闲汉见状,一眼看出端倪,漫不经心地笑道:
“八成是手里的‘雄眼’没了或是不中用了,急着出手几个‘雌’的周转吧。一帮杀千刀的玩意,怎么还没遭天谴呢。”
而正当黑布落下的刹那,奚感觉到捂着自己口鼻的那只手陡然一紧。
头顶的蒙大哥下意识脱口而出:“阿萤……”
远处笼子里的姑娘披头散发,抱着双腿瑟缩在地上,貌似十分畏光。
他听到这个名字时只觉耳熟。
“阿蒙哥,你说什么?”
蒙乍然回过神来,当即矢口否认:“没、没什么,没有什么……”
他大约很清楚地认识到他们该走了,但背过身去又艰难地纠结了许久,迟迟未能挪动脚步。
挣扎半日之后,他终究痛苦地转过头,红着双目朝台上看了一眼,继而抱起少年大步抬脚往前而行。
“阿蒙哥!”
奚被他夹在臂膀间,一面往背后看一面忍不住问他,“季以前告诉过我,他还有一个姐姐,就叫萤,只是在他很小的时候走丢失踪了。她跟你青梅竹马,你们一起长大。”
“你刚刚口中的那个萤……指的是她吗?”
“阿蒙哥!……”
青年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几乎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停靠驴车的地方。
奚被他放在了成山的粮食中间。
阿蒙一言不发地闷头绕到车辕处坐下,解开栓马索,果决地抄起鞭子,这一串动作快得堪称风风火火,到此却突然没了下一步。
他仿佛定身似的僵在座位上。
栗色的毛驴原地轻轻刨着蹄子,甩起一头鬃毛宛如在催促他。
可青年一动没动。
他知道那是走南闯北的商队,不会在此地停留太久的,错过了,就再没有机会了。
时近傍晚,温柔的红霞在斜空洒了他满
头满脸的融暖。
奚侧过身,就见他仰起脑袋长长久久地发呆,过了好一阵,又忽然跳下了车。
人高马大的蒙回到他跟前,冲少年缓缓俯下身,满脸铺着内疚与悲伤,下定决心似的拍拍他的肩。
“阿奚,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好不好?我去去就回。”
他有所预料地张了张口:“……你打算去救她?”
一个人去吗?
他欲言又止。
阿蒙并未正面回应,只是吩咐:“记住,你就待在车上,不要乱走,知道吗?”
奚心知自己帮不上忙,即便明白他要做什么,也有心无力。
于是听话地点点头。
阿蒙将驴车赶到了离进山最近的一条隐蔽的小路旁,留下食水与一把匕首,便头也不回地重新往集市里去了。
他这一走,直到天黑都没有回来。
奚独自守着一车的米粮,既不安又忐忑地听着四下里的动静。
夜色渐次深沉,远处的城镇灯火阑珊,星辰黯淡弦月高远的山林间漏不下一丝辉光,静得落针可闻。
也就是在此时,他听见了急促的喘息和沉重的脚步声。
一团黑影从斑驳的树荫下迅速逼近。
“阿奚,快坐好!”
蒙背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放到他身边,旋即跳上车,扬起马鞭驱车疾驰。
崎岖的山道颠簸异常,几乎难辨东西,奚在车内晃得直碰头,阿蒙心心念念快些脱身,根本顾不得许多。
他见此情形,原想爬过去帮忙照顾那人,谁承想刚一靠近,从她身上骤然亮起了一道法阵的光。
再然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我就说这个办法有用吧?你看这不是轻而易举地钓鱼上钩,还是一钩两条呢。”
奚的意识在缓缓恢复的时候,朦胧之中先听到两个人对话的声音。
恍惚是一男一女。
“可他俩的眼睛我刚刚看过了,没有颜色啊。你这法子靠谱吗?会不会是来抢货的土匪流氓……”
“你家土匪流氓还带小孩儿办事的?什么脑子!”
他模模糊糊地抬起眼皮,昏暗的视线里透着几缕闪烁不定的烛光。
四周弥漫一股潮湿的腥味,浑浊得令人难以忍受。
他在什么……地方?
“相信我。”女人的话语笃定,“他俩绝对是岐山人,否则怎么会特地舍
近求远地来救这只‘眼睛’?随便抓一个走岂不是更方便?”
“我有嗅到一点很淡的味道,绝对错不了,他们八成是使了什么手段。”
是“猎人”!
少年猛地睁开眼,仓惶地支起身。
入目是竖着木栏的牢房,地上散乱地铺满干草,他就着墙上的孤灯望出去,摇晃的视野狭窄幽暗,逼仄的空间里一排排都是囚室。
每间房内皆关着一个形容木讷的女子,有人蹲在墙边念念有词地划拉地面,有人挺着大肚子坐在床上发呆,还有的抱头瑟缩在角落。
空气中发出细碎的絮语,魔咒一样。
那一刻,尽管无人告知,可他却能很清晰地知道——这些人均出自岐山部。
年少的目光从一个又一个族人的脸上扫过,呼吸一下子凝滞起来。
“咱们手里的男人本就不多,之前又叫你们弄坏了一个,如今正是缺货的时候,抓到两个刚刚补上空缺,你还挑上了。”
“如果不是呢?如果是那个小的呢?这么大的孩子能干什么啊……”
“再养大点不就行了,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阿蒙正靠坐在他身旁,散乱的头发遮住了眉眼,衣衫间隐有血渍。
很快,听得“吱呀”一声响,高挑的女人和她背后的男子前后进门。
逆着烛光,奚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隐约感觉那笑起来的轮廓分外阴毒。
“至于是不是真的,试试看就知道了。”
她半蹲下来,在阿蒙的脸上瞧了瞧,满意地一颔首,“这么健壮的男人,一定很好用吧。”
说完又望向边上的少年。
“嗯……年轻归年轻,不过模样也不小了,养上个一两年,将来还能干得更久。”
“你们之中到底哪个是‘眼睛’啊?”
她很好说话地发问,“是主动承认呢,还是让我一个一个地慢慢儿审?丑话说在前头,我的耐心有限,脾气可能没那么好。”
“让我想想——”
女人冰冷的手指伸了过来,掐在奚的下巴上,“要不,就从你开始好了,我对小孩子很温柔的。”
她指甲行将掐进去的刹那,旁边的阿蒙骤然喊道:“是我!”
奚只见他蓦地撤下伪装,一双瞳眸橙黄清亮,愤怒而凶狠地盯着对面的女人。
“眼睛”这门生意里,一向是女多男少,正值壮年的岐山男子何其珍贵,她瞬间欣喜若狂,全部的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