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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五天后,苗荼见了据说业界赫赫有名的齐主任,就她人工耳蜗手术的问题首次进行探讨。
    父母试图扯谎,几次支吾说能约上教授门诊全凭运气,但苗荼看着宽敞明亮的诊疗室,以及门外等候的陈律师,心如明镜。
    在她所不知道的时间里,徐砚白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唯独没通知她这个当事人。
    齐主任性格幽默风趣,见苗荼兴致不高,主动活跃气氛:“听说你刚结束高考?暑假两个月可以安排起来了。”
    几日没睡,苗荼眼眶凹陷下去,她知道大夫能看懂手语,笑着抬头:【谢谢您。】
    女儿能再次恢复听力这件事,苗家夫妻俩过去想都不敢想,当了半辈子勤勤恳恳老实人,现在天降恩惠,不懂阿谀奉承、只能一遍遍给医生鞠躬道谢。
    苗荼走向门边,平静看着守在诊疗室外的陈亦扬和律师,看着两人回头见到她、立刻变得小心翼翼。
    苗荼低头打字,然后像她过去几天做过无数次那样、举起手机给律师看:
    【还是没找到吗?】
    距徐砚白卷入离岸流失踪,已经过去整整八天;近200个小时的数字彻底扼杀所有生还可能性,事到如今,只剩下能否找找到尸骨的区别。
    面对苗荼时,陈律师总会感到不知所措。
    面前纤细单薄的女生总是安安静静的,事发后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她像是橱窗里最精美的洋娃娃,听不见也不会说话,永远都置身之外地望向窗外,不知在看些什么,对即将拥有的、或可能被夺走的一切漠不关心,不争不抢。
    女生只会在每次谈话结束前,轻轻拽住他的袖子,水盈盈的双眼定定望过来,问着大差不差、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问题:
    【找到他了吗?】
    【还是没找到吗?】
    【真的找不到了吗?】
    车轱辘般,破旧的手机屏幕上,永远都是这几句话。
    预想等下要说的话,从而二十余年的金牌律师竟然感觉到残忍;他摇摇头否认苗荼提问,清清嗓子:“明天是徐砚白先生的葬礼,他的父母想见苗小姐一面,不知道您是否方便。”
    葬礼么。
    什么样的人才需要举办葬礼呢。
    村里老人很多,一年到头总要举行葬礼:唢呐金锣与鞭炮震天响,哭喊哀悼声传遍大街小巷,平时逢年过节都不一定回家的子女一窝蜂赶回来,在挂满白纸白花的灵堂里哭成泪人。
    小一点的时候,苗荼每次被父亲带去葬礼都很高兴。
    那时她总会趁大人不注意,乐此不疲地偷吃贡盘里的酥饼,几步外就是沉甸甸的棺椁,里面躺着已然死去的老人。
    后来她长大些,逐渐明白人类的死亡方式可谓数不胜数:病痛癌症、车祸意外身亡、还有做农活被耕牛踢死的、冬天喝醉在雪地里冻死的、做人老婆叫丈夫活活打死的。
    简而言之,
    当人身体里的心脏不再跳动、也不再有喜怒哀乐,那么这个人就是真真正正的死了。
    就像老话说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苗荼一直以为,死亡?”是肉眼可见、无法凭借意念推断的。
    直到陈律师心平气和地告诉她,徐砚白的父母要为他举行葬礼。
    苗荼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一声不吭就离开的人,只要消失的时间足够长久,也会被判定“死亡”。
    来到上海后,苗荼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酒店附近的网吧,除了看病和去律所,她几乎将所有时间磨耗在那里,日升到日落,一呆就是一整天。
    廉价网吧总是烟雾缭绕,来往年轻人不论男女都穿着清凉。
    苗荼每天穿着那件白色长裙,幽灵一般飘过拐角过道,皮肤在烟雾袅袅中白的发亮,总让人幻视电影里留着黑长直的女鬼。
    她总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也不做别的,打字越发熟练地在网页搜索框里敲下“徐砚白”三个字,点击搜索。
    苗荼耐心地一条条翻看,屏幕里射出的冷白光线倒映在她漆黑瞳孔里。
    没什么特殊目的,她仅仅只是想知道,徐砚白以前都经历过什么。
    即使设置了按时间排序,现在与一年前的帖子与博文,还是会交错跳出来,其中评论总让苗荼错乱。
    不论是才华或人品,前一天都还被贬斥到一无是处的人,都因为被判定为“死亡”,污名转瞬即逝,被奉为高塔上的神像。
    一周前还是“害人精”、“杀人犯”的过街老鼠,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善良、谦和、平易近人的化身——仿佛只是在一夜之间,徐砚白的所有美德突然被人们所发现、所想起、所怀念
    好比现在,苗荼上一秒才看完一篇怒骂要求“徐砚白杀人偿命”的热帖后,下一秒就刷到另一篇,标题为“徐砚白舍己为人,应为当代年轻人的学习榜样。”
    她觉得讽刺,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有人敲了敲她桌子,苗荼抬头,望着眼前身穿花衬衫、嘴里叼烟的年轻混混,吐着烟圈,流里流气向她要联系方式。
    苗荼摇头,下一秒就见陈亦扬从按住混混脖子,眼神将人逼走后,在她面前蹲下。
    男生露出乞求眼神,小心翼翼道:“一起回去吗?”
    陈亦扬每次都会跟着她来网吧,什么都不做只在一旁待着,最后兄妹俩一起返回酒店。
    苗荼听话地点点头。
    客房门前分别时,陈亦扬再次提起明天葬礼的事情,语重心长道:“如果你不想见他父母,我们就不去。”
    苗荼摇头表示没关系。
    当晚,她事发后第一次睡着,梦里回到徐砚白高烧那天收到父亲短信,苗荼恭喜他要当哥哥了,问他是不是很期待。
    男生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闻言轻轻笑了笑:“我父母应该很期待吧。”
    听说徐砚白的妹妹出生在五月。
    也就是说,在徐砚白出事不过一个月
    时间,他的父母就在准备孕育这个新生命了。
    苗荼很好奇,对于这个新生儿的降临,徐砚白的父母究竟有多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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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这样想的,第二日葬礼上也这样一字不落地直白问了。
    灵堂外的大厅内人来人往,苗家夫妻俩面对家缠万贯的徐家父母难免拘谨。
    苗荼定定望了徐砚白的父母半晌,突然走上前。
    她翻出提前编辑好的内容,纤瘦胳膊举着手机放在夫妻俩面前,好让他们能看的清楚明白。
    女人刚经历生产又遭巨变,连走路都摇摇晃晃;邀请苗荼来,不过是想看看故去儿子遗嘱里频频提到的女生,没想到却被苗荼反问的说不出话,乌青的嘴唇颤抖不止,枯瘦的手死死抓着旁边面色阴沉的高大男人,眼见着就要腿软跌倒。
    众人手忙脚乱时,反观苗荼却一脸淡然平和,甚至轻拍她肩膀时,她还会朝你淡淡一笑。
    陈亦扬将这一切收尽眼底,心猛地下沉——绝不是错觉,他这几天越来越频繁地在苗荼身上,隐约见到曾经徐砚白的影子。
    在陈兰萍眼神示意下,陈亦扬拉着苗荼去了走廊尽头,憋了半天沉声:“毕竟是他父母,别在他面前这样。”
    苗荼其实很想说,徐砚白人都没找到,又何谈“面前”,但她不想争辩,乖顺地点点头。
    她直勾勾望着窗外参天大树,想着这一棵和徐砚白总看的百年梧桐有什么区别,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的陈亦扬拽他衣袖,扭头朝紧闭的灵堂大门,问她要不要去看看。
    脚底感受到震动,苗荼猜应是灵堂内正播放哀乐,摇头解释:【我不饿。】
    她早就过了偷吃贡品的年级。
    况且,徐砚白也并不在那里。
    陈亦扬拿她没办法,低着头,双手抱胸默默陪在苗荼身边,靠墙听着悲戚的奏乐声从灵堂内钻出来,嘴角紧绷。
    兄妹俩相对无声地收到走廊外,直到乐声渐止,对面门外却传来嘈杂的闷闷脚步声,夹杂着低沉的窃窃私语。
    殡仪馆依然徐家租下一整天,按理说不该出现混乱场面,陈亦扬皱眉抬头向声源处看去,身旁的苗荼早已冲出去、直奔灵堂门口,速度快到他甚至来不及抓住她手腕。
    不知何时,原本空寂凄凉的门口站满了人,最前面约莫三四十名都是学生模样,约莫十七八岁穿着黑色衣服、胸前别着白色花朵,而在学生身后的,是乌泱泱一群手持炮筒式的摄像机、疯狂将话筒和收音麦往前递的记者。
    陈亦扬目光落在打头的男生身上,认出对方是被他迎面打过一拳的蒋臻,漆黑的眼里染上怒色。
    他攥紧拳头准备上前,却猛地发现乌泱泱的人群忽地停下脚步,齐齐望着用瘦小身体挡在门前、不许任何人进去的女生。
    苗荼全然看不清楚,眼前的人都在七嘴八舌说些什么。
    “我们是徐砚白的同班同学,想来送他最后一程。”
    “当时我们只是吓坏了、才说了不好的话,没有恶意
    ,也没想到会是现在的结果。”
    “我们进去吊唁也不行?还有你是谁啊?”
    “神经病吧,凭什么当在这里啊?”
    “......”
    对听障人士而言,最大侮辱也不过是在她面前快速的、疯狂不停的说话,苗荼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失去耐心,甚至有几个心急的男生几次想冲上前,眼神警告她滚远点。
    闪光灯噼里啪啦闪个不停,漆黑镜头像是吸人魂魄的黑洞,收音设备宛若沼泽地里生出的藤蔓,一条又一条伸向她;苗荼被光线刺的睁不开眼睛,后背死死抵在冰冷的灵堂大门。
    毫无征兆的,她想起那天晚上,第一次在网上搜索徐砚白。
    在数十台相机瞄准中、在数不清的话筒收音麦,在所有人厌恶与不齿的眼神中,男生反反复复鞠躬道歉,直到胸背再也无能挺直。
    在这一刻苗荼倏地识到,自己父母和兄长保护的多好,才能一直安然在象牙塔里平安快乐的长大。
    可她现在除了拦在门前,还能如何对抗来自这个世界的滔天恶意呢?
    她是个聋子、连别人骂她都听不见;她也不会说话,连别人唾弃她都不会还嘴。
    她不是徐砚白的任何人,今天没凭没据地站在这里,甚至都是别人的慷慨允许。
    那她还能为徐砚白再做些什么呢?
    苗荼瞪着眼睛、不许任何人靠近,直到终于有人不耐烦上前,试图抓住她肩膀甩走。
    她躲都不躲,下意识就要低头咬下去。
    下一秒,陈亦扬突然从身后抓住她后腰,不容拒绝将苗荼整个人掰过去,然后攥着她手腕就往旁边拽。
    事发以来,这是苗荼第一次剧烈反抗,喉咙不断发出尖锐又嘶哑的声音。
    余光里,学生们推门一个个进去,记者被迫留在外面,只恨不能将镜头和收音设备伸进会堂,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说的每句话都逐一记录,好刊登在明天的头条位置,又是一条爆款。
    苗荼不顾一切甩开手,几乎是一巴掌正好甩在陈亦扬脸上,打得她掌心发麻。
    “陈亦扬硬生生挨了打,还是紧紧攥着她胳膊,再次露出乞求表情,开口即落泪:“......别这样。”
    “求你了,别这样。”
    “.....凭什么。”
    苗荼喉咙干涩,像是有人在用尖刀刮磨着她的声带;她眼眶通红却绝不肯落泪,含糊不清地再次重复:“凭什么呢。”
    外面那些自称“徐砚白同窗”的年轻学生,穿着她高攀不起的昂贵衣服;他们才刚经历过高考,正值青春最美好的那一年、人生拥有无限可能。
    往后人生,这些人可能会读研究生或工作创业,可能会结婚生子或保持单身,可能会经历最精彩的成功、或者最庸俗的失败。
    但所有这一切的喜怒哀乐,徐砚白全都体会不到了。
    那个永远对世界抱有善念的男生,长眠于十八岁的前一日,被离岸流带往海底深处,尸骨难寻。
    他究竟做错什么了,凭什么是他呢。
    凭什么是徐砚白的脊柱一寸寸被压弯、灵魂一点点被扼杀,而曾经口出恶言、谣谣相传的人,只是用轻飘飘的一句“没有恶意”,就可以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转身就去过各自的人生呢?
    那些不明真相的恶言相向、那数不清的相机与话筒,才是真正的杀人犯,不是吗。
    这么多天过去,苗荼始终想不通其中道理;
    以至于她还没真正接触社会,就已然对这个世界有了许多无能为力的悲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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