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
林铎看着眼前陌生的小姑娘,微微眯了眯眼，他支起身，却是吃痛地倒吸一口气，侧首看去,才发现左臂处受了伤,包扎得严实。
他抬眸环顾四下,这屋子的布局，确是他的濯墨轩不错,只是屋内的布置却与他睡前看到的截然不同。
他素喜简朴,因而屋内干净异常,可他眼前的濯墨轩却挂着胭脂色的绣花海棠床帐，窗前还多了一个红漆木妆台,屋内更是搁置着不少女子物什,教之他记忆里冰冰冷冷的样子，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他剑眉微蹙,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恰在此时,就听得一声急促的“侯爷”,一道窈窕身影疾步入内，怀中还抱着一个约莫一岁半的孩子。
她将孩子放在床榻上，一双潋滟杏眸担忧地看着他，边问他“可还好”,边作势要查看他的伤情。
林铎看着眼前昳丽动人的妇人,下意识避开她伸过来的手,沉声问道：“你是谁？缘何会出现在这里？”
对面的女子闻言怔忪在那儿,还不待她回答,就听那小姑娘疑惑道：“爹爹怎么了,怎的不认识娘了？”
女子神色略有些凝重，转而对着那小姑娘柔声道：“岁岁，你先带着弟弟出去吧，爹爹或是才醒，尚且还有些混乱。”
岁岁？
听着这个略有些熟悉的名字，林铎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他记得穆家二姑娘给那个孩子取的名儿就叫岁岁。
岁岁听话地点点头，抱起床榻上的男童，小家伙挥舞着小手，显然不想走，还不住对着林铎口齿不清地唤道“呆呆，呆呆”。
待两个孩子离开，那女子看着神色冷然的林铎，不安地攥了攥手心，好一会儿，才道：“昨日，侯爷骑马自神机营回来，也不知怎的，突然身子一晃坠下马去，伤了右臂和脑袋。头可疼，还是记不起我吗？”
见面前女子忧心忡忡地凝视着自己，林铎冷静下来，旋即试探着问道：“你是……穆二姑娘？”
穆兮窈一时也没察觉到这话中的古怪，闻言只长舒一口气，“记得便好，我已让红莲去请了大夫，吃下几贴药，想必很快就能全都想起来了。”
林铎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瞧，忍不住抿了抿唇角，泛起些许苦笑。
看来老天待他当真不错，居然让他在这梦里见到了再也不可能见到的人。
虽也不知这穆二姑娘和那个孩子究竟是不是生的这个模样，但还能看清面容，他也该知足。
就算不是，也无妨。
至少能让他的记忆更深刻些，能将她们记得牢一些。
而且，在这个梦中，这穆二姑娘似乎真成了他的妻子，又替他生了一个孩子。
林铎颔首道了句“好”，未再多说什么，只起身欲下床榻。
“别起来，你身子还未好呢。”穆兮窈忙阻止他，“还是好生躺着，再休息一会儿吧。”
林铎看了眼女子抓着他手臂的柔荑，不禁蹙了蹙眉，他一向不喜女子靠近，但此时却并未感到半分厌恶，且他承认，这穆二姑娘生的真的很美，是令男人移不开视线的美。
“我想去看看孩子。”林铎低声道。
梦境短暂，他不想浪费时间，想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兴许这次过后，她们便再也不会入他的梦了。
穆兮窈闻言心下纳罕，两个孩子他日日都见，怎的这会子这般急切，“好，你莫乱动，我将岁岁和满满喊进来。”
她很快出去，没一会儿，便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进来，一下坐在了床榻边上，还将手上的东西递给林铎瞧，“爹爹，这是我近日写的字，外祖父和姑母都夸我了呢，昨日，我想给爹爹瞧的，但是爹爹受伤了，爹爹看看，岁岁写得好吗？”
林铎展开纸张，看了眼上头的字，虽还稍显稚嫩，但笔锋字形都算有了样子，对这个年岁的孩子来说，已是难得。
“不错，平日再勤加练习，假以时日定能再有所进步。”林铎如实道。
岁岁小眉头皱了皱，只觉今日的爹爹怪怪的，说话时有些严肃，不像之前那般温柔了。
但她并未放在心上，因得爹爹看完了她写的字，便开始死死地盯着她的脸瞧，就好像不认识她一般。
“爹爹在看什么？”她疑惑地眨了眨眼，伸手便往脸上摸，“岁岁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吗？”
“没有。”林铎低低道，“我，爹爹只是……想记住你的样子……”
细看之下，这孩子的眉眼的确有几分像他，尤其是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原来他亲手敛的尸骨，生了血肉，有了魂灵后，是这般灵动讨喜的小姑娘。
岁岁被他这话逗笑了，“爹爹每日都见到岁岁，怎么会记不住岁岁的模样呢。”
林铎唇间泛起一丝极淡的笑，眉宇间透出些许苦涩，他伸手摸了摸岁岁的脑袋，没有言语，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如今所触碰到的一切，就如镜中花水中月，好似随时就会破碎。
父女二人温情间，一声慌乱的“兄长”陡然传来，林铎抬首看去，便见一人快步入内，见着他，问道：“兄长醒了？身子感觉如何，我整日在书院，也不知此事，见得今日岁岁没有来，问起才知，伤口可还疼？”
眼前这人，林铎不可能不认识，但又觉和他记忆中的截然不同。
可光看容貌，的确是他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林琬不错。
可他知晓的林琬，向来有些胆小，似乎有些怵他，总是低眉垂眼，不敢大声与他言语。
然眼前的琬儿，却是直勾勾地看着他，举手投足落落大方，目光中并无对他的丝毫惧意，反是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对他的关切。
而且，她说书院？
什么书院？
她不是已经嫁人了吗，怎会整日待在书院呢？
他想了想，眸光厉了几分，问道：“琬儿，可是那杨从槐对你不好？你缘何住在书院？”
这话霎时给林琬问懵了，那杨从槐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五皇子叛乱后，他亦被下狱，因得深受重伤，很快就死在了流放途中，林铎不提，林琬都快将那人给忘干净了。
“兄长，你……”
林琬还未问完，红莲便带着大夫匆匆而来，穆兮窈紧跟在后头，眼瞧着大夫替林铎诊完脉，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夫，侯爷身子如何？”
大夫回首禀道：“脉象平稳，除却外伤，似乎并无大碍。”
“可我兄长他……”林琬深深看了林铎一眼，“记忆好似有些混乱，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大夫复又看了眼林铎额上的伤口，问道：“侯爷可有头晕头痛，或是恶心之症？”
林铎摇头，“没有。”
大夫闻言思虑半晌，“侯爷昨日坠马时，头磕碰在了地上，外伤虽不严重，可兴许内里有积瘀，才导致记忆混乱，草民开几副汤药，且让侯爷暂且服下试试。”
穆兮窈颔首，待大夫拟了药方，便命人去抓药，再让红莲将大夫好生送出去。
林琬虽有些担心自家兄长的身体，但见他精神尚可，晚饭也是坐着与他们一道用的，便稍稍放下心来，她明早还需给学子们上课，饭后坐了一会儿便乘马车回了含章书院。
岁岁和满满不肯回雨霖苑去，说要和爹爹在一块儿。
林铎并没有带孩子的经验，甫一见得那白白胖胖的男童，一个劲儿往他怀里拱，不由得剑眉蹙起。
满满咧着嘴嘻嘻地笑着，圆滚滚可爱得跟个团子似的，还口齿不清地冲着林铎不住道：“呆呆，呆呆……”
“是爹爹……”岁岁纠正他，“满满，跟姐姐喊，是爹爹……”
满满听话地顺着岁岁的口型开始发音，可怎么学，发出来的都是“呆呆”。
见得岁岁教得垂头丧气的样子，穆兮窈忍俊不禁，她看了眼屋内的乳娘，乳娘会意，将林铎身侧的满满抱过来。
穆兮窈俯身对着女儿道：“天色也不早了，爹爹又身子不适，今日岁岁就先和弟弟回去睡觉，可好？”
“嗯。”岁岁听话地点点头，继而转向林铎，“那爹爹好生歇息，岁岁便先回去了。”
林铎淡淡颔首，目光却始终默默追随着岁岁，直到她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岁岁和满满走后，屋内仆侍亦是鱼贯而出，穆兮窈上前替林铎褪了外衫，垂着眼眸声若蚊呐，“你行动不便，一会儿去浴间，我帮你擦洗……”
林铎怔了一瞬，定睛看去，便见穆兮窈那张芙蓉面上浮着两片红云，她神色赧赧，少顷，朱唇轻咬，露出些许娇嗔的模样，“我也是无法才同你一道去浴间的，你可莫得寸进尺，又跟先头一样欺负我……”
见她说话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双杏眸瞪着自己，又羞又恼的样子，林铎心底陡然生出些许异样。
就算只是梦，眼前人也是他的妻子。
妻子……
有妻子儿女的感觉，原是这般的吗，颇有些吵闹，但心底却似有阳光洒落，说不出的熨帖暖融。
林铎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穆兮窈的耳根红了个透，见他沉默不言，只得忍着羞径直拉了他便要往浴间去。
可没走几步，手却被扯住了，她听得一声“不必，我自己来吧”，就见林铎越过她，径直往浴间的方向而去。
他这副冷冷清清的样子，对穆兮窈来说可以说是久违了。
在他还未与岁岁相认前，的确是那般不苟言笑，极难亲近的模样，但后来，或是成了父亲，性子柔了许多，对她更是不曾冷过脸。
他实在太奇怪，要说因着伤了脑袋失了忆，可又认得她，方才还唤她“穆二姑娘”来着，琬儿也是识得的。
穆二姑娘？
思至此，穆兮窈倏然怔愣了一下，不对，当初她分明是先以“瑶娘”的身份在掖州与他相识的，且就算后来他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也从未喊过她“穆二姑娘”。
可今日他醒来，分明像是不认识她的样子，可却问她是不是穆家二姑娘。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穆兮窈秀眉蹙紧，但终究未想太多，只当是他记忆发生了错乱，待林铎自浴间出来，她取了金疮药，替他处理了头上和手臂处的伤口，重新缠上了干净的布条。
两人皆洗漱罢，并肩在床榻上躺下时，林铎身子略有些发僵，纵然只是梦，可无论是触感还是嗅觉实是太过真实。
他感受着依偎在他怀里的温香软玉，却是动也不敢动，须臾，只听得耳畔那清丽婉约的嗓音传来，“算算日子，阿铮带着弟妹，而今也快抵达掖州了吧。”
阿铮？弟妹？
林铎默默听着，看来在这梦里，他那弟弟已然成亲了，似乎还带着他的夫人一道去了掖州。
阿铮那冒失小子，竟也能独当一面了吗。
“说起掖州，虽我和岁岁在那厢待的时间不算太长，但如今想来，竟是有些怀念了。府里的几个婶子待我，都是极好的。”说着，她顿了顿，凝视着林铎的眼睛，“其实当初，我带着岁岁南下寻你，心里也没有底，但而今突然觉得，这大抵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正是因着当初的孤掷一注，才有了她如今的幸福安稳。
她带着岁岁去掖州寻他？
林铎在心下自嘲般笑了笑。
或是现实中已然再也得不到，故而在梦里他才给了自己幻想的余地。
是啊，若她能及时逃出那庄子，能带着岁岁来寻他这个亲爹。
那他们的结局会不会不大一样，兴许就会和现在一般，团圆美满。
他侧眸看向枕边人，也清楚是不是待他闭上眼，再睁开时，这梦便会醒了。
他忍不住伸手，想去描摹眼前女子的眉眼，可还未触及分毫，却骤然觉得一阵头疼欲裂。
脑海中传来一道怒吼，“不准动她！”
见他面色有变，穆兮窈登时半坐起身子，紧张道：“怎的了，侯爷，可有哪里疼？”
林铎收回手，却是扯唇对她笑了笑，“无妨，不过扯到了伤口，早些睡吧。”
穆兮窈见他语气平静，也没了方才一瞬间痛苦的表情，这才稍稍放下心，复又在他身侧躺好。
因着时刻顾及着林铎的状况，穆兮窈一开始没能睡熟，直到三更时分，林铎才听见身侧传来平稳均匀的呼吸。
他盯着帐顶看了许久，眸色晦暗不明，直到困倦袭来，使得他不得不阖上双眼，沉沉睡去。
林铎本以为，再醒来，当是已身处梦外，可睁眼看见的却是一片混沌。
他正试图寻找出路，却听得背后响起一声厉斥。
“哪儿来的孤魂野鬼，敢占我林铎的身子！”
他折身看去，眼前迷雾渐散，竟出现了一幅巨大的落地镜，而澄黄的镜面中，一人正与他对面而立，四目相对的一刻，两人皆面露惊诧。
因得他们生得一模一样，只是一人在镜中，一人在镜外，镜中的林铎拍打着镜面，却被阻隔着，根本出不来。
“你是何人？为何要占我躯体！”
林铎看着对厢另一个自己发出的质问，倏然间好似明白了什么。
有没有可能，他入的并不是梦，而是另一个确确实实存在的世界。
只是这个世界里，穆二姑娘和那个孩子都还活着。
“你是林铎？”他问道，却未等他答，便兀自继续，“我亦是林铎，只是这似乎并非我生活的那个世界，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对面人闻言剑眉紧蹙，这话着实荒唐，这个突然占了他躯壳的人，竟是他自己。
是，也不是……
因得他们生活在两个世界。
镜中林铎哪里会想到，昨日他与往常一样，自神机营下值回府，可快抵达时，忽觉头晕目眩的一阵，竟是不受控一下栽下马去。
然再有意识，他却发现他被困在了这镜中，虽能清楚明白地看到外头发生了什么，却无法掌控这副躯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不知哪里来的鬼魂任意摆布。
他能忍耐岁岁和满满亲昵地喊这人叫“爹”，却忍受不了他伸手去触碰他的妻子，他的“窈儿”。
他拼命拍打镜面，终是起了些许作用，也算是及时阻止了他。
而今知晓这人其实是另一个自己，林铎的心情不由得变得微妙起来。
这个他似乎并不认得他的窈儿和岁岁，可他却又听见他试探性地唤穆兮窈叫“穆二姑娘”，好似对她和岁岁的存在感到十分意外。
林铎心下升起些许不好的预感，他看着镜外的自己，少顷，幽幽问道。
“若你所言非虚，那……在你生活的地方，窈儿和岁岁……过得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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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
林铎看着眼前陌生的小姑娘,微微眯了眯眼，他支起身，却是吃痛地倒吸一口气，侧首看去,才发现左臂处受了伤,包扎得严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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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素喜简朴,因而屋内干净异常,可他眼前的濯墨轩却挂着胭脂色的绣花海棠床帐，窗前还多了一个红漆木妆台,屋内更是搁置着不少女子物什,教之他记忆里冰冰冷冷的样子，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他剑眉微蹙,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恰在此时,就听得一声急促的“侯爷”,一道窈窕身影疾步入内，怀中还抱着一个约莫一岁半的孩子。
她将孩子放在床榻上，一双潋滟杏眸担忧地看着他，边问他“可还好”,边作势要查看他的伤情。
林铎看着眼前昳丽动人的妇人,下意识避开她伸过来的手,沉声问道：“你是谁？缘何会出现在这里？”
对面的女子闻言怔忪在那儿,还不待她回答,就听那小姑娘疑惑道：“爹爹怎么了,怎的不认识娘了？”
女子神色略有些凝重，转而对着那小姑娘柔声道：“岁岁，你先带着弟弟出去吧，爹爹或是才醒，尚且还有些混乱。”
岁岁？
听着这个略有些熟悉的名字，林铎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他记得穆家二姑娘给那个孩子取的名儿就叫岁岁。
岁岁听话地点点头，抱起床榻上的男童，小家伙挥舞着小手，显然不想走，还不住对着林铎口齿不清地唤道“呆呆，呆呆”。
待两个孩子离开，那女子看着神色冷然的林铎，不安地攥了攥手心，好一会儿，才道：“昨日，侯爷骑马自神机营回来，也不知怎的，突然身子一晃坠下马去，伤了右臂和脑袋。头可疼，还是记不起我吗？”
见面前女子忧心忡忡地凝视着自己，林铎冷静下来，旋即试探着问道：“你是……穆二姑娘？”
穆兮窈一时也没察觉到这话中的古怪，闻言只长舒一口气，“记得便好，我已让红莲去请了大夫，吃下几贴药，想必很快就能全都想起来了。”
林铎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瞧，忍不住抿了抿唇角，泛起些许苦笑。
看来老天待他当真不错，居然让他在这梦里见到了再也不可能见到的人。
虽也不知这穆二姑娘和那个孩子究竟是不是生的这个模样，但还能看清面容，他也该知足。
就算不是，也无妨。
至少能让他的记忆更深刻些，能将她们记得牢一些。
而且，在这个梦中，这穆二姑娘似乎真成了他的妻子，又替他生了一个孩子。
林铎颔首道了句“好”，未再多说什么，只起身欲下床榻。
“别起来，你身子还未好呢。”穆兮窈忙阻止他，“还是好生躺着，再休息一会儿吧。”
林铎看了眼女子抓着他手臂的柔荑，不禁蹙了蹙眉，他一向不喜女子靠近，但此时却并未感到半分厌恶，且他承认，这穆二姑娘生的真的很美，是令男人移不开视线的美。
“我想去看看孩子。”林铎低声道。
梦境短暂，他不想浪费时间，想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兴许这次过后，她们便再也不会入他的梦了。
穆兮窈闻言心下纳罕，两个孩子他日日都见，怎的这会子这般急切，“好，你莫乱动，我将岁岁和满满喊进来。”
她很快出去，没一会儿，便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进来，一下坐在了床榻边上，还将手上的东西递给林铎瞧，“爹爹，这是我近日写的字，外祖父和姑母都夸我了呢，昨日，我想给爹爹瞧的，但是爹爹受伤了，爹爹看看，岁岁写得好吗？”
林铎展开纸张，看了眼上头的字，虽还稍显稚嫩，但笔锋字形都算有了样子，对这个年岁的孩子来说，已是难得。
“不错，平日再勤加练习，假以时日定能再有所进步。”林铎如实道。
岁岁小眉头皱了皱，只觉今日的爹爹怪怪的，说话时有些严肃，不像之前那般温柔了。
但她并未放在心上，因得爹爹看完了她写的字，便开始死死地盯着她的脸瞧，就好像不认识她一般。
“爹爹在看什么？”她疑惑地眨了眨眼，伸手便往脸上摸，“岁岁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吗？”
“没有。”林铎低低道，“我，爹爹只是……想记住你的样子……”
细看之下，这孩子的眉眼的确有几分像他，尤其是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原来他亲手敛的尸骨，生了血肉，有了魂灵后，是这般灵动讨喜的小姑娘。
岁岁被他这话逗笑了，“爹爹每日都见到岁岁，怎么会记不住岁岁的模样呢。”
林铎唇间泛起一丝极淡的笑，眉宇间透出些许苦涩，他伸手摸了摸岁岁的脑袋，没有言语，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如今所触碰到的一切，就如镜中花水中月，好似随时就会破碎。
父女二人温情间，一声慌乱的“兄长”陡然传来，林铎抬首看去，便见一人快步入内，见着他，问道：“兄长醒了？身子感觉如何，我整日在书院，也不知此事，见得今日岁岁没有来，问起才知，伤口可还疼？”
眼前这人，林铎不可能不认识，但又觉和他记忆中的截然不同。
可光看容貌，的确是他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林琬不错。
可他知晓的林琬，向来有些胆小，似乎有些怵他，总是低眉垂眼，不敢大声与他言语。
然眼前的琬儿，却是直勾勾地看着他，举手投足落落大方，目光中并无对他的丝毫惧意，反是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对他的关切。
而且，她说书院？
什么书院？
她不是已经嫁人了吗，怎会整日待在书院呢？
他想了想，眸光厉了几分，问道：“琬儿，可是那杨从槐对你不好？你缘何住在书院？”
这话霎时给林琬问懵了，那杨从槐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五皇子叛乱后，他亦被下狱，因得深受重伤，很快就死在了流放途中，林铎不提，林琬都快将那人给忘干净了。
“兄长，你……”
林琬还未问完，红莲便带着大夫匆匆而来，穆兮窈紧跟在后头，眼瞧着大夫替林铎诊完脉，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夫，侯爷身子如何？”
大夫回首禀道：“脉象平稳，除却外伤，似乎并无大碍。”
“可我兄长他……”林琬深深看了林铎一眼，“记忆好似有些混乱，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大夫复又看了眼林铎额上的伤口，问道：“侯爷可有头晕头痛，或是恶心之症？”
林铎摇头，“没有。”
大夫闻言思虑半晌，“侯爷昨日坠马时，头磕碰在了地上，外伤虽不严重，可兴许内里有积瘀，才导致记忆混乱，草民开几副汤药，且让侯爷暂且服下试试。”
穆兮窈颔首，待大夫拟了药方，便命人去抓药，再让红莲将大夫好生送出去。
林琬虽有些担心自家兄长的身体，但见他精神尚可，晚饭也是坐着与他们一道用的，便稍稍放下心来，她明早还需给学子们上课，饭后坐了一会儿便乘马车回了含章书院。
岁岁和满满不肯回雨霖苑去，说要和爹爹在一块儿。
林铎并没有带孩子的经验，甫一见得那白白胖胖的男童，一个劲儿往他怀里拱，不由得剑眉蹙起。
满满咧着嘴嘻嘻地笑着，圆滚滚可爱得跟个团子似的，还口齿不清地冲着林铎不住道：“呆呆，呆呆……”
“是爹爹……”岁岁纠正他，“满满，跟姐姐喊，是爹爹……”
满满听话地顺着岁岁的口型开始发音，可怎么学，发出来的都是“呆呆”。
见得岁岁教得垂头丧气的样子，穆兮窈忍俊不禁，她看了眼屋内的乳娘，乳娘会意，将林铎身侧的满满抱过来。
穆兮窈俯身对着女儿道：“天色也不早了，爹爹又身子不适，今日岁岁就先和弟弟回去睡觉，可好？”
“嗯。”岁岁听话地点点头，继而转向林铎，“那爹爹好生歇息，岁岁便先回去了。”
林铎淡淡颔首，目光却始终默默追随着岁岁，直到她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岁岁和满满走后，屋内仆侍亦是鱼贯而出，穆兮窈上前替林铎褪了外衫，垂着眼眸声若蚊呐，“你行动不便，一会儿去浴间，我帮你擦洗……”
林铎怔了一瞬，定睛看去，便见穆兮窈那张芙蓉面上浮着两片红云，她神色赧赧，少顷，朱唇轻咬，露出些许娇嗔的模样，“我也是无法才同你一道去浴间的，你可莫得寸进尺，又跟先头一样欺负我……”
见她说话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双杏眸瞪着自己，又羞又恼的样子，林铎心底陡然生出些许异样。
就算只是梦，眼前人也是他的妻子。
妻子……
有妻子儿女的感觉，原是这般的吗，颇有些吵闹，但心底却似有阳光洒落，说不出的熨帖暖融。
林铎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穆兮窈的耳根红了个透，见他沉默不言，只得忍着羞径直拉了他便要往浴间去。
可没走几步，手却被扯住了，她听得一声“不必，我自己来吧”，就见林铎越过她，径直往浴间的方向而去。
他这副冷冷清清的样子，对穆兮窈来说可以说是久违了。
在他还未与岁岁相认前，的确是那般不苟言笑，极难亲近的模样，但后来，或是成了父亲，性子柔了许多，对她更是不曾冷过脸。
他实在太奇怪，要说因着伤了脑袋失了忆，可又认得她，方才还唤她“穆二姑娘”来着，琬儿也是识得的。
穆二姑娘？
思至此，穆兮窈倏然怔愣了一下，不对，当初她分明是先以“瑶娘”的身份在掖州与他相识的，且就算后来他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也从未喊过她“穆二姑娘”。
可今日他醒来，分明像是不认识她的样子，可却问她是不是穆家二姑娘。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穆兮窈秀眉蹙紧，但终究未想太多，只当是他记忆发生了错乱，待林铎自浴间出来，她取了金疮药，替他处理了头上和手臂处的伤口，重新缠上了干净的布条。
两人皆洗漱罢，并肩在床榻上躺下时，林铎身子略有些发僵，纵然只是梦，可无论是触感还是嗅觉实是太过真实。
他感受着依偎在他怀里的温香软玉，却是动也不敢动，须臾，只听得耳畔那清丽婉约的嗓音传来，“算算日子，阿铮带着弟妹，而今也快抵达掖州了吧。”
阿铮？弟妹？
林铎默默听着，看来在这梦里，他那弟弟已然成亲了，似乎还带着他的夫人一道去了掖州。
阿铮那冒失小子，竟也能独当一面了吗。
“说起掖州，虽我和岁岁在那厢待的时间不算太长，但如今想来，竟是有些怀念了。府里的几个婶子待我，都是极好的。”说着，她顿了顿，凝视着林铎的眼睛，“其实当初，我带着岁岁南下寻你，心里也没有底，但而今突然觉得，这大抵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正是因着当初的孤掷一注，才有了她如今的幸福安稳。
她带着岁岁去掖州寻他？
林铎在心下自嘲般笑了笑。
或是现实中已然再也得不到，故而在梦里他才给了自己幻想的余地。
是啊，若她能及时逃出那庄子，能带着岁岁来寻他这个亲爹。
那他们的结局会不会不大一样，兴许就会和现在一般，团圆美满。
他侧眸看向枕边人，也清楚是不是待他闭上眼，再睁开时，这梦便会醒了。
他忍不住伸手，想去描摹眼前女子的眉眼，可还未触及分毫，却骤然觉得一阵头疼欲裂。
脑海中传来一道怒吼，“不准动她！”
见他面色有变，穆兮窈登时半坐起身子，紧张道：“怎的了，侯爷，可有哪里疼？”
林铎收回手，却是扯唇对她笑了笑，“无妨，不过扯到了伤口，早些睡吧。”
穆兮窈见他语气平静，也没了方才一瞬间痛苦的表情，这才稍稍放下心，复又在他身侧躺好。
因着时刻顾及着林铎的状况，穆兮窈一开始没能睡熟，直到三更时分，林铎才听见身侧传来平稳均匀的呼吸。
他盯着帐顶看了许久，眸色晦暗不明，直到困倦袭来，使得他不得不阖上双眼，沉沉睡去。
林铎本以为，再醒来，当是已身处梦外，可睁眼看见的却是一片混沌。
他正试图寻找出路，却听得背后响起一声厉斥。
“哪儿来的孤魂野鬼，敢占我林铎的身子！”
他折身看去，眼前迷雾渐散，竟出现了一幅巨大的落地镜，而澄黄的镜面中，一人正与他对面而立，四目相对的一刻，两人皆面露惊诧。
因得他们生得一模一样，只是一人在镜中，一人在镜外，镜中的林铎拍打着镜面，却被阻隔着，根本出不来。
“你是何人？为何要占我躯体！”
林铎看着对厢另一个自己发出的质问，倏然间好似明白了什么。
有没有可能，他入的并不是梦，而是另一个确确实实存在的世界。
只是这个世界里，穆二姑娘和那个孩子都还活着。
“你是林铎？”他问道，却未等他答，便兀自继续，“我亦是林铎，只是这似乎并非我生活的那个世界，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对面人闻言剑眉紧蹙，这话着实荒唐，这个突然占了他躯壳的人，竟是他自己。
是，也不是……
因得他们生活在两个世界。
镜中林铎哪里会想到，昨日他与往常一样，自神机营下值回府，可快抵达时，忽觉头晕目眩的一阵，竟是不受控一下栽下马去。
然再有意识，他却发现他被困在了这镜中，虽能清楚明白地看到外头发生了什么，却无法掌控这副躯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不知哪里来的鬼魂任意摆布。
他能忍耐岁岁和满满亲昵地喊这人叫“爹”，却忍受不了他伸手去触碰他的妻子，他的“窈儿”。
他拼命拍打镜面，终是起了些许作用，也算是及时阻止了他。
而今知晓这人其实是另一个自己，林铎的心情不由得变得微妙起来。
这个他似乎并不认得他的窈儿和岁岁，可他却又听见他试探性地唤穆兮窈叫“穆二姑娘”，好似对她和岁岁的存在感到十分意外。
林铎心下升起些许不好的预感，他看着镜外的自己，少顷，幽幽问道。
“若你所言非虚，那……在你生活的地方，窈儿和岁岁……过得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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