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能装作不知。
    他曾不止一次的说过,自己只是奉了陛下旨意来教她排箫,仅此而已。
    “我知道呀!我日夜感激陛下,不会忘记他的恩德。”古依莎一闪而过的慌乱,然后镇定缓慢的这么告诉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她拙劣的伪装有些可笑,但又让尉缭觉得有些忍俊不禁。
    后来他便不怎么反复强调那些话了,或许是因为觉得古依莎独自一人来到离家遥远的地方很可怜。
    或许是因为教她排箫,他总觉得与她有半师之谊。
    所以他总是小心谨慎的与她相处,在每一次她即将要说出一些失了分寸的话时,尉缭便会想办法打断她说起别的。
    她心性简单的像个小孩子,听他一打岔就认真的侧头倾听,听着听着便把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忘了。
    尉缭想笑,有一回实在没忍住,嘴角的笑意抑制不住的往外跑。
    古依莎瞪大眼睛,然后大笑着围着他转,她一跳一跳的,仿佛不这样不足以表达她的开心。
    她飞扬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你从来没对我这么笑过!你今天居然笑了!你笑了!真的笑了!”
    仿佛他笑了,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明明他平时待人接物都是带着平静的笑容,怎么在古依莎这里,便是他终于笑了?
    看着她明亮的笑眼,尉缭敛了神情,随意找了个理由准备告退。
    可古依莎小心翼翼的看着她:“你为何突然不开心?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我不好的地方你跟我说,我马上就改!是因为我声音太大,你觉得没规矩了?”
    尉缭恪守着臣子的距离,婉转告诉她:“尉缭只是臣子,怎敢妄评夫人。”
    她愣在那里,尉缭便告辞离去。
    可走出一段路,他有些不放心的回头看,看见古依莎站在回廊上远远看着他。她本来是耷拉着眉眼的,可见他回头,忽然眉开眼笑的对他挥了挥手。
    尉缭一颗心便沉到底,他遥遥揖手,疾步离开。
    那时他打定主意,再见到嬴政便把这件事辞了,可几次开口却不知该怎么说。
    许是想起那天古依莎站在回廊上,她小小的一个身影落寞极了,像是被遗弃的小兽。
    最后一次进宫教她排箫,她便说了那些话,尉缭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
    在她一连串说了许多后,他最终只回应一句:“您是陛下的夫人,臣不敢有丝毫僭越之心。”
    “我知道,我这辈子就是死也一定是死在咸阳宫的。”古依莎的眼睛红彤彤的,抽泣着说:“可是我再不说,怕以后便没机会了。”
    她胡乱在眼睛上擦了一下,把眼皮都擦红了,然后低下头扣着手中的排箫:“我觉得,你也许并不想再教我排箫了。”
    尉缭依然不能回应,他只是沉默的站在那里,然后告辞离去。
    临走时,古依莎问他:“你还会来吗?”
    尉缭道:“臣会跟陛下辞命,夫人已出师,无需我再教。”
    古依莎拉住他:“那往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便少了,也许一年才见一次,不!也许几年才一件次!”
    她眼里全是央求,尉缭却平静的退后,以拒绝之态站定。
    古依莎哽咽着:“那可以把你那支排箫送给我吗?以后我吹响它的时候,便当你还在我旁边。”
    尉缭几近艰难的拒绝:“故人之物,难以相赠。”
    他失了从容的步伐,逃似的离开,第二日便与嬴政递交了辞呈。
    他本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与嬴政君臣同路到这里,相惜之情已至顶峰,再往后只只会越来越淡。在嬴政彻底转变成那个君临天下的霸主前,他此时走是最好的。
    嬴政的信任与倚重,他亦回报之尊敬和忠心。
    所以古依莎,他避之不及。
    自小泥巴去世后,男女之情他已摒弃,赎罪之身,谈何情好?
    走时他只带了几两碎银,这些年嬴政的赏赐全都被他留给了阿罗,等阿罗也离开的时候,这些财物大约便会给阿罗散给那些穷人吧。
    临走时阿罗相送,尉缭看着远处的旷野,笑道:“那年我们送阿姮离开,也是在这个地方。”
    阿罗抱着手冷哼一声:“这个死没良心的,此时只怕和她心上人在哪里风流快活,哪里会想起我们。”
    阿罗碎碎念念骂了几句怀瑾,见自己一直盯着他,他便也沉默下来。
    阿罗以叨唠来掩饰临别的伤感,尉缭道:“即便如今分离,可也同路十余载,不枉了。”
    阿罗这才笑了:“也是,十来年了,够本儿了。”
    静默了一回,阿罗又道:“你这趟离开,是去找你那老相好的儿子?”
    尉缭纠正:“那是我的养女。”
    阿罗嗤笑:“养个球的女,又没上族谱又没正式祭告天地,算哪门子的养女?就是你这迂腐的脑袋,你才搞成如今决然一身。要是我,小泥巴一说要嫁我,第二天老子就给她把花轿备好……”
    阿罗知道他的往事,一提起便是要为他惋惜,尉缭只平静的微笑着。
    阿罗只得拍拍他的胳膊:“行吧,看你这死样子,不说你了。”
    告过别,尉缭便要走了。
    可临了,他忽然还是忍不住开口,央求自己的老友:“阿罗,若是长宁殿玉夫人有什么难事,你暗地里替我帮帮她,她一个人孤零零在咸阳无亲无故的,也是可怜。”
    阿罗一愣,立即换上一副好奇的神色:“是有什么缘故在里头?说清楚,不说清楚,我便不帮。”
    尉缭笑一笑,朝他拱拱手,驾着马扬长而去。
    阿罗在后面气急败坏:“好你个尉缭,跟我还藏那么深——”
    其实他并没有藏,也没有打算藏,古依莎是一个他连想都觉得抱歉的人,他怎么敢把她放在心里。
    后来他找到小泥巴的儿子魏咎,跟在他身边多年,但他再也没有吹响那支排箫。
    一支排箫,有两个女人的记忆,他渐渐也难以知道每次拿起排箫时,究竟是想小泥巴多还是古依莎多。
    年逾五十,他仍旧没有娶妻,魏咎不止一次问他为何。
    尉缭告诉他:“我曾亏欠过两个女子,不想再祸害旁人。”
    他与小泥巴,是因为父辈的仇恨和他们之间的阴差阳错,他有时想如果当时答应小泥巴娶她,他们也许会有一个幸福的以后。
    他与古依莎,有着天然的壁垒,他不敢想象和她的任何可能。
    可是这些年,又总是无可奈何的想起她。
    每一次午夜梦回,他总是梦到古依莎问他要那支排箫。
    梦醒后,尉缭都万分后悔,为何彼时不答应她?
    咸阳宫那么大,她独自一人在里头,连个念想也没有。
    后来他随魏咎一起反秦,他会想,外面这么多路起义军,她在咸阳宫听说这些会不会害怕?
    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孤身一人吗?会不会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陪她?
    义军渐渐占领了曾经秦国的土地,尉缭不免感慨万千,当初他随嬴政打天下,如今他随魏咎又在反秦国的天下,仿佛一个轮回。
    尉缭想,往后若义军会攻到咸阳,他一定要护好她的安全。
    可惜没有往后,他死在了战场上。
    背后不知道中了多少箭,尉缭从马上摔下来,还好,看见了阿姮。
    “把……这个给她……”尉缭摸出那支老旧的排箫,拜托给阿姮。
    他此生亏欠小泥巴的,如今这条命到了尽头,也算了了。想来想去,唯亏欠古依莎,他连回应都没有给她一个,哪怕是拒绝呢?
    最后一面,她想要自己这个排箫,他都没有答应她。
    如今拖阿姮送给她,不晓得她还会不会稀罕?
    应当早就忘了吧,她那么简单的人,爱恨喜乐应当是转眼便忘才对。
    如果忘了,他会很高兴;
    如果没忘,他也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