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云雨荒台岂梦思 > 第2页
    果然,是自己从军那几年寄回的信笺,信上戏谑之语恍如昨日。每一封都被小心珍藏,保存得妥妥贴贴。
    匣底还有一幅画,画着浩瀚沙海,寥廓月色,以及马背上戴着面具的自己。整幅画构图壮阔,唯有苏偃一人被描摹得极为细致。
    画上有一处墨点的污损,也许便是它未曾被寄给自己的原因。他的朱雀总是苛求尽善尽美的。然而,虽有污损却未曾丢弃,反而收藏了起来,留着自己翻看。也许是不舍得扔,却也无从求证了。
    顾言恕带着书信和画回到宫里去,只觉三魂失了七魄,听到宫人禀报齐王已在偏殿醒来,才强行打起精神。
    只是杜彻说的没有错,一点都没有错。眼前朱雀的情况甚至比杜彻描述得更糟。直到见他匆匆来到自己身边,才从惊惶躁动中稍稍安定下来,可那茫然懵懂的眼神,还是令他五脏六腑都痛得拧拧巴巴。
    “朱雀。”皇帝低声唤道,上前扶住那个因为从不肯好好吃饭而愈发清瘦的身子,攥紧他冰凉的手。
    不知是否力道急了,顾言悫眉梢微微蹙起。
    “你……”他抓住这个机会,从袖中取出书信和画纸,不敢有所期待地问,“还记得这些吗?”
    顾言悫兴致缺缺地瞅着书信上看不懂的文字,就像嫌弃不太好玩的玩具。最后那幅画却突然攫取了他的目光,让那双漆黑的眼睛像年少时一般明亮了起来。他盯着画里的将军,整个人都沉静下来。半晌,瘦削的手指迟钝地抚上画纸,滑过苏偃的面具。
    天子站在旁边,紧张地观察着他每一个细微的神情。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久得连时间都好似停止了流淌,他却依旧只是愣愣地望着当年的画中人。
    更漏的每一滴声响都是煎熬。顾言恕终于等不下去,轻声问:“想起什么了吗?”
    顾言悫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片刻移开目光。仿佛一道无形的墙,把他们隔到两方世界。
    “……取朕陨铁面具来。”
    内侍很快折回,呈上昔年旧物。陨铁乍然贴上肌肤,触感寒凉,顾言恕戴着面具轻声道:“朱雀,你着着朕……”
    可惜朱雀并没有听话,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虚空。
    君王声音恻然微颤:“殿下,你看着末将——”
    这句出格了,大不合礼法,令满殿闻者低头。可是,他的朱雀依然浑浑噩噩,无动于衷。
    “别看画了,看我——你看啊!”
    顾言恕喉间憋血,终于一时急火攻心,夺过画,掰过那张侧脸。
    也终于得到了回应。可那双眸子里单纯而激烈的,却只有对夺画坏人的恨意。
    ……宛如小兽护食。
    下一瞬,剧痛袭来,手腕竟便被狠狠咬了一口。怔然松手,眼睁睁看着朱雀抢回画轴,生怕再丢了去,索性牢牢捂在怀里。
    他腕上渗出血来,心头也一样。
    太医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小心为君王包扎手上的伤口。仿佛这样的差事已经驾轻就熟,形同日常。
    而顾言悫浑然不觉,复把画摊开,自顾自地执迷。因为刚才一来一回的拉扯,画纸上平添了几道凌乱的折皱。画主人灵台混沌,神思如孩童,也知道这不是好事。消瘦的手指摩挲过苏偃身上的褶痕,似乎是心疼极了画上的将军,非要替他把一切伤痛都抚平不可。又苦恼于抚不平,便低头想了想,淡无血色的薄唇轻轻靠近画中的苏偃,贴心地吹了几下。
    就像挨过戒尺之后,吹一吹就不疼了。
    起初顾言恕没有看懂。后来明白过来,只觉得气力抽空,一室静默,满怀萧索。
    万乘之尊真龙之子,再也阻止不了眼泪的滚落。
    泪水滴到手背上,让他恍然惊醒。
    旁边茶还冒着热气,他却好像走了很远的路,经历了很疲劳的生死……
    直到记忆回笼,想起方才的一切,顾言恕顿觉血脉逆流。他骤然起身,险些撞翻了桌案,就往偏殿奔去。偏殿灯火全熄,并没有挤着那些内侍和太医。再低头看,手背还有泪痕,手腕却没有齿印和伤口。再折回去,捞起桌案上的文书,尚书省最新的奏折上,依然是他所熟悉的,顾言悫的笔迹。
    一颗空悬的心这才稍稍落地。却只一瞬,又扬声唤靖一进来。
    靖一向来寡言,听到天子要深夜出宫,不禁也多问了句:“此刻?”
    “立刻。”顾言恕回答。
    齐王府的下人也被圣驾搞了个猝不及防。
    虽然当朝天子不是府上稀客,但这三更半夜的,步伐又急,神色又沉,紧绷着一张俊脸难看得吓人,还是让管事倒吸一口冷气。
    该不是兴师问罪来的吧?
    管事也是先帝在时就侍奉在府里的老人了。本来就觉得,小祖宗于嗣君之位功亏一篑,心态没调整好,几次见他在君上面前有失为臣之道,难免被事后清算,就更加担心,忙不迭说陛下恕罪,这就通报齐王起来接驾。
    然而顾言恕一边大步往内院走,一边摆手,不仅不让通报,还屏退了一应人等。
    人道圣心难测,却不知当此之时,圣心里满满只剩一个念头,就是亲眼确认那人无恙。
    顾言悫其实也是辗转未眠。
    抱着被子发了半宿的呆,终于接受自己就是睡不着的事实,起身披了件外氅,打算去中庭看会儿月亮。
    没想一推开门,没看到月亮,先撞见那个月亮一样的人。
    “……?”
    他一时有点迷迷怔怔,还在想七哥怎么一声不吭就来了,莫不是在做梦……就被人一把拽到了怀里。
    齐王殿下不由睁大了眼睛:“七哥?”
    可他的七哥没有回答,只是把他箍得更紧,倒像生怕他被一阵风吹跑,或者要反复确认他还是个实体一般。
    顾言悫更觉得奇怪,还有点好笑:“怎么了你……”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堵住。天子的嘴唇温热柔软,却极有侵略性,把他亲得更懵了,身子一软,便被顺势抵到了墙上,继续纠缠未尽的吻。
    不知过了多久才分开胶葛,他的呼吸都凌乱了,见顾言恕虽松开了力道却仍仔细凝视着自己,一边觉得荒唐,一边又有些赧然:“大半夜的,陛下发什么疯?”
    顾言恕听到发疯两个字,一时微怔,缓缓抚上他的侧脸,梦中有细长伤痕的地方,在掌心之下光洁如初。
    “没疯,只是想你了。”他自语一样的回答。只是见不到你的脸,就合不上眼。抱不住你的人,就安不了心。
    顾言悫虽不明所以,却也有些情动。
    “更深露重,”面颊上的手指冰冰凉凉,他回应着,轻轻捂住,“七哥你是万金之躯,何须夤夜亲至……”
    “说人话。”
    “今天是我任性,吵归吵,你都留我了,”齐王殿下耳根发烫,“我该留下陪你的。”
    “朱雀,我做了个梦。”那股劲终于缓了过来,顾言恕顿了一顿,还是说出口,“梦见了很不好的事。梦见我没能护住你……就错失了你,悔恨一辈子。”
    他的眸子仿佛深黑的漩涡,尚未散尽的悲伤让人一时失神。
    “好了好了,我不是好好在这吗?”顾言悫对着他的眼睛,轻声说。这种感觉有些别开生面,好像他反过来在哄皇帝哥哥一般,想到这里,不由心里又柔软了几分,“你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什么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顾言恕闻言挑了挑眉。
    “……臣白日在殿中顶撞陛下,半夜又去梦里惊吓陛下,”他的尚书令配合地回答,“已经知罪认错,听凭陛下发落。”
    “这么快服软,”陛下笑了,“朕本来还想秋后算账呢。”
    “那就不要秋后算账了。”顾言悫心下一横,“陛下可以把臣就地正法……”
    方才一番纠缠,先前披在肩上的外裳早已滑落到地上,他也毫不顾惜,就去解顾言恕腰上的玉钩,反而被抓住手,制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