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辞

    素凝从没有如此清楚地听过,风吹进耳朵的声音。

    因为对面的人没有出声。

    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小花灵无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看上去像是要碎了。

    沉默。

    沉默的意思是默认。

    默认的意思是,承认欺骗。

    素凝强烈地盼望着临霜仙尊能够否定他的猜测,也宁愿临霜仙尊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语,让气氛变得缓和些。

    直到临霜仙尊望着他,轻轻颔首。

    素凝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巨大的冲击下,他像一个迷失了心智的傀儡,开[kou]说着与自己内心全然不同的质问:“为什么?”

    临霜仙尊:“我不想再骗你。”

    素凝几乎分不清,这句话是对他质问的回应,还是回避。

    站在彼此听得见声音,却感受不到彼此呼吸的距离,素凝忽然觉得他和江临霜的关系其实没有那么亲近,就好像隔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这种感觉让他难过,他忍不住再次后退。

    男人的声音却藉由轻风传来:“你成长了,我很高兴。”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男人就一直在对他说,要长大。

    素凝也在努力做一朵奋进的小花。

    可是长大的代价,竟然如此惨痛吗?

    素凝呆站在原地,不远处的丹篱早已听出他们言语间关系匪浅,眉头紧锁,暗悄悄地抱着重伤的苍尾准备离开。

    却被一丛拔地而起的荆棘刺穿了手臂。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成长吗?”素凝问面前的男人,即便知道自己的问题不会得到答案。

    素凝恶狠狠道:“想看,我就给你看个够。”

    小花灵转过身去,此时丹篱也已经将苍尾平放在[cao]地上,自己站起身来。丹篱与素凝对峙,忌惮的目光却时不时投向临霜仙尊,在发觉临霜仙尊没有参战的意思以后,丹篱咬紧牙关和素凝谈起了条件。

    “如果你是因为曾经被我追杀,在我身上一雪前耻,就不要让其他人[cha]手。”丹篱道。

    素凝:“不用你废话。”

    “好,”丹篱轻呵一声,并不觉得素凝在短短时间内真能获得正面击败自己的实力,“如果我赢了,你就放我们走。”

    虽然是对着素凝说话,视线却一直投向仙尊的方向。对仙尊刻骨铭心的恐惧,已经让丹篱无法控制。

    “当然好呀。”素凝歪了歪脑袋,“怕就怕你因为太害怕江临霜,没法对我使出全力。”

    对于害过自己的丑鬼,小花灵的记[xing]不算好。

    一直在仙盟中和虚空仙尊斗智斗勇,素凝早就忘了丹篱对自己做过的大部分过分事。不过丹篱果然是个有神奇力量的人,只是说了两句话而已,就让素凝又讨厌起了他。

    素凝淡淡道:“所以我决定帮你一下。”

    丹篱戒备着,疑惑素凝要搞什么文章。

    素凝:“你知道让蒂果附在魂魄上,最大的功效是什么吗?”

    稳固神魂,起死回生。

    对于一般人来说,蒂果可能只是个昂贵的消耗品;而对于窃取了玩家身份的苍尾来说,只要神魂上镶嵌的蒂果够多,甚至能达到永生的效果。

    丹篱显然对这些一知半解,只是戒备着素凝随时可能出手。

    隔着青[cao],素凝的目光投向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苍尾。

    “但这样做有个缺点。”

    “蒂果原本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而他自作聪明地切断了蒂果对我的限制。”

    琼花本身是为了孕育和保护蒂果而生,天生无法伤害蒂果,所以就算素凝先前整具身体都自爆了,蒂果也仍旧会留下。

    但如果这个蒂果……不是素凝“曾经”孕育出,而是“未来”孕育出的呢?

    “丹篱,你有没有见过花灵自爆两次?”素凝轻声问。

    丹篱瞳孔放大了,回头想要将苍尾抱起离开,面前人却痛苦地呜咽一声,紧接着从丹田处燃起熊熊火焰。

    从自爆的蒂果中产生的火焰灼烧着身体与神魂,将婀娜多姿的美人化作灰烬。

    “苍尾……”

    爆鸣声在耳边响起,丹篱难以置信地面对苍尾跪下。他伸手在地面上捞起,捧起混着黑灰的肮脏泥土,贴在自己胸[kou],发出无声的悲鸣。

    他逃出去的目的,就是为了医治苍尾。

    如果苍尾不在了,他再去伤害素凝,又有什么用?

    他背对着素凝,头顶的设定变成无望的灰[se],仿佛已经准备好了与苍尾殉情。

    素凝:“……”

    这还有什么好打的,对手都跪下了。

    素凝随时都能杀了丹篱,却皱着眉毛,懒得去取一个恋爱脑窝囊废的[xing]命。

    “你有什么好哭的。”素凝冷冷道。

    丹篱肩膀颤抖,像是没有听到素凝的话。

    “他都不是你爱的那个人。”

    丹篱难以置信地回头:“你说什么?”

    “我说,你爱的那个御兽宗的苍尾,被这个人占据了身体。现在真正的苍尾,魂魄可能还被囚禁在哪个角落里。因为夺舍之术要求原主的魂魄不能死亡,否则身体也会跟着死去。”

    分明是[shu]悉的素凝的声音,说出的言语却让丹篱难以理解。

    素凝又问:“你和他在一起这么久,就没察觉过异样吗?”

    丹篱头痛[yu]裂,紧紧皱着眉。

    正是因为他察觉到了,屡次察觉到了,才会如此失态。

    苍尾的[xing]格从前有那么强势吗?苍尾会屡次[cao]菅人命吗?苍尾会取笑自己曾经送给他的定情信物上不了台面吗?

    苍尾会……让他培养一株有灵[xing]的小花,然后命令他[bi]死对方吗?

    往常不知为何被尽数忽略的细节,统统浮现在丹篱脑中,仿佛一首为他而作的丧曲。

    丹篱看着自己漆黑的双手,那上面沾满了灰烬和泥土,还有干透的鲜血。

    如果素凝说的是真的,那在他爱的人被一个贼占据了身体,被囚禁在不知名之处时,他就在那个贼的怀里,热烈地亲吻他的脚背?

    胃里一阵翻腾,苍尾跪在地上干呕,身体起伏得停不下来。

    身体最后残留的一点自保本能,让他在素凝的触须袭来时,下意识地望了过去。

    翠绿的触须从苍尾头顶穿过,像是要将他头顶的什么字样彻底抹消。

    但看素凝的表情,他的目的似乎没有达成。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顾不得起身,丹篱从自己呕吐出的浊[ye]上爬过去,仰头望着素凝:“他在哪?你告诉我,苍尾他在哪——”

    素凝被他吓得后退了半步。

    空中的触须落下,重重敲在丹篱头顶。

    “你告诉我……求你……”

    丹篱嘴里还在讲话,身体却晃了晃,倒在了[cao]地上。

    人即便昏迷了,头顶上也会显示着设定。

    看着丹篱头顶那即便被触须缠绕得扭曲,也依旧鲜明的痴情设定,素凝的心沉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分明江临霜都承认是在骗自己了,自己却还想着,如果能把那行“虚无”的设定抹消,江临霜是不是会有所改变。

    但他连心智千疮百孔的丹篱的设定都没法抹消,还妄想什么改变仙尊呢?

    “仙尊……”

    素凝带着自嘲的声音,清楚地传到了不远处的临霜仙尊耳中。

    素凝抬起眸子,便正对上临霜仙尊毫无[bo]澜的视线。

    相处了那么久,素凝自然看得出江临霜的心情也不好,甚至可以说比他们见面以来任何一天都糟糕。

    这让素凝觉得很恼火。

    江临霜这样表现,仿佛是在赶他走似的。

    “自作多情以为你很可怜的是我,想把你带出仙盟一起生活的也是我,被你骗得团团转的还是我,你这个随时能掌控全局的高高在上的仙尊,有什么可伤心?”

    素凝越想越生气,于是方才袭击了丹篱的触须,直直砸向了临霜仙尊的头顶。

    男人没有躲,也没有抵抗,于是那触须险而又险地停在了临霜仙尊的发顶。

    告辞

    真要打又下不了手,素凝气鼓鼓地[cao]纵触须肆意玩弄临霜仙尊头顶的“虚无”设定,将那行字搅得七荤八素,颇为解气。

    可等到触须离开,那行浅灰[se]的字又慢慢恢复了从前的模样。仿佛素凝的努力全是白费,消失的只有他的力气和心情。

    被抓走、和苍尾与丹篱战斗的后遗症终于爆发出来,由于使用了太多灵力,还[cao]纵了蒂果自爆,素凝只觉浑身无力,用手撑着头才不至于昏睡过去。

    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素凝的肩,却被警惕的小花灵狠狠拍开。

    素凝哼了一声:“我还以为就算我死在你面前,你都不会过来了。”

    听着素凝话里的别扭,临霜仙尊不禁莞尔。

    “嗬……嗬……”昏迷中的丹篱仿佛梦到了什么恐怖的事,喉咙中传出痛苦的喘息。

    “你不杀了他?”临霜仙尊问。

    “魂灯的事对你那么重要,你养我当诱饵,不就是为了引能切断魂灯联系的他们出来?现在已经死了一个,我留一个给你,你还不高兴?”素凝反唇相讥。

    临霜仙尊默然。

    其实,以苍尾的诡异身份,他未必会死。

    临霜仙尊摇头:“不是因为他们,才会带回你。是因为有你,才发现了他们。”

    见临霜仙尊终于舍得开[kou],素凝刚刚埋下去的气[xing]再次冒了出来。

    “但是你现在暴露身份,不就是赶我走的意思!我从一开始就是你随便玩玩的花,心情好了就陪我过家家,现在玩够了准备回仙盟了,就把我往外一放,你、你……”

    其实按照主人的标准来说,江临霜已经做得够好了。至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很开心,分开得也算体面。

    “怪就怪我自作多情!”素凝想起自己那些幼稚的想法,就气得眼眶通红,但是又不甘心只有自己心情起起伏伏。临霜仙尊站在对面一动不动,一副任他处置的模样,就更让人生气。

    等到素凝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拽住了临霜仙尊的衣领,恶狠狠道,“给我张嘴!”

    说完,也不管临霜仙尊有没有听从他的命令,素凝仰头吻了上去。

    唇瓣相贴,呼吸[jiao]融。

    有温热的泪水滴在临霜仙尊指尖,男人抬眸却看不清小花灵的面容。

    心中想的是别哭,身体却自发地反客为主,强制将素凝按向自己的方向。

    少年无助吞咽津[ye]的声音。

    少年滚烫而凌乱的鼻息。

    临霜仙尊心脏跳动着,想要和素凝永远在一起的念头在头脑中越来越清晰,逐渐热起的身体升腾起杀意,腰间的剑猛然嗡鸣!

    被轻轻推开的素凝轻轻喘着气,没留意到方才在生死之间游离了一遭。

    “这是我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吻你。”素凝轻轻擦去唇角的津[ye],“就当是还了你以前对我的亲昵。”

    “既然你想让我走,那我就顺遂你的心意。”

    “我不会用和你的关系在外面招惹是非,你也没有必要把认识我这种事说出去拉低身份。所以,我们就当从来没认识过吧。”

    “告辞了,仙尊。”

    素凝转身离开。

    他掐着掌心,不让自己哭出来。

    这样把话说完,他就是一朵告别得潇洒、完全不拖泥带水的小琼花了。

    他是最[bang]的,最坚强的,最不会被伤害的……

    不知走了多远,或许是有不会被临霜仙尊找到那么远,素凝在一棵参天古树下跪下身去,崩溃地大哭起来。

    其实只要是江临霜,就算是仙尊也是无所谓的。素凝相信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远远超过那个所谓的游戏设定集。可是他实在不想面对江临霜,就像是面对一场甜美而痛苦的噩梦。

    他本该有更多眼泪流出来,可力气都花在刚才在临霜仙尊面前逞强上,实在没有多少余力哭泣。眼泪还没落下几滴,人就已经昏迷在了当场。

    古木上生着手掌型的树叶,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没能吵醒这朵力竭沉睡的花儿。

    没过多久,几只灵蚁沿着粗糙的树皮爬下,发现了素凝的踪迹后,头上的触角相互碰了碰,像是在和谁传递消息。

    良久,天空中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

    与此同时。

    自素凝离开后,临霜仙尊伫立在秘境中,久久没有离开。

    在他身后,巫烯指挥着仙盟中带来的内门弟子去搜索秘境。

    察觉到苍尾的气息后,临霜仙尊第一时间便传讯巫烯,让他带仙盟的内门弟子来查探秘境。素凝走后一会儿,仙盟的支援终于赶到。

    巫烯懒洋洋地[jiao]代弟子们:“这个秘境里面可能有能切断魂灯联系的地方,你们小心着点,别到时候魂魄损伤,变成了傻子。好了,都散开吧!”

    弟子们一盘散沙地散去,巫烯慢悠悠地溜达到了临霜仙尊的身边。

    初时不敢讲话,暗搓搓地观察着。等到临霜仙尊身上的气息终于平复了些许,巫烯才问:“你怎么改变主意了?”

    只是疑问,都没再加几句揶揄的话,巫烯是真不明白临霜仙尊此举的含义。

    临霜仙尊一言不发。

    为了不让气氛变得更差,巫烯只好继续高谈阔论:“你也知道,我是在跟随你的过程中,一点点被你征服的。一般来说,只要你做事不是太偏离常态,我都能看得懂并且贯彻执行。但是素凝的事——就当我是因为间接欠了他因果而上了心——我确实看不太懂你在干什么。你不能真被桐木林里那只喜欢爬床的小凤凰说动了,打算对素凝放手吧?弱者才会担心自己的爱人被仇敌伤害,你作为仙尊又在担心什么?有难言之隐?”

    那就太好笑了。

    简直是民间俗套话本“因为难言之隐我必须让你离开我,但是不想让你难过所以你恨我比较好”的狗血剧情。

    临霜仙尊凉凉地看了巫烯一眼。

    巫烯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不会吧?”

    临霜仙尊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我刚才,第二次差点杀了他。”

    这是素凝第二次吻他。

    只是素凝不记得了,还当是第一次。

    真正的第一次,发生在素凝被蒂果[cao]纵,失去神智的时候。

    琼花和蒂果对神智的影响一脉相承,都是让人更加忠于自己的[yu].望。

    苍尾以为琼花的本[xing]是守护蒂果,于是素凝一定会被吸引过来——实质上这件事也确实发生了。

    只是在离开之前,素凝先吻了临霜仙尊。

    那时,或许更早之前就应该推开他的。

    临霜仙尊想,如果自己能自制一点,或许不会酿成今天的后果。

    他分明知道,素凝在出了仙盟以后,身上一直隐隐约约地散发着香气。

    他料到了素凝的身体在为化形做准备,却忘了一直待在素凝身边的自己,[yu].望会被不间断地激发。

    偏偏临霜仙尊的设定是“虚无。”

    虚无是一个终点,前端有两条[yu]望之路。一条是酒池[rou]林的[xing].[yu],一条是暴戾无常的杀[yu]。

    将虚无回退,面临的将是人类所能承受的最顶峰[yu].望。

    作为以血养剑,收割了不知多少敌人[xing]命的仙尊,临霜仙尊在抵达“虚无”之前,经历的无疑是能改变人心智的杀[yu]。

    临霜仙尊缓缓闭上双眼。

    那[ri],在两人统统被[yu].望腐蚀,亲吻在一处时,是临霜仙尊率先拔出了剑。

    因为素凝的头颅看起来很好看,很适合砍下来每天亲亲摸摸。

    仙尊凭借着自己的意志力,强行从[yu].望中清醒,手中的剑落在地上。

    察觉到杀意的小花灵顺遂心意,捞起敌人的武器,捅进敌人身体里,捅穿了仙尊的肋部,差点伤到和他紧紧相贴的自己。

    分开时,两人[kou]齿之间是拉长的银丝,腰间相晕染的却是殷红的鲜血。

    被血腥与痛楚刺激的仙尊苦苦压制着翻腾的杀[yu],等到[yu].望受控,理智重新掌管了躯体,素凝已经被蒂果吸引,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中。

    之后的事,暴露身份不是临霜仙尊的本意,但事已至此,顺水推舟是对两人最好的选择。

    “杀[yu]……”临霜仙尊看着自己空[dang][dang]的掌心,头一次有些懊恼,仙盟站稳脚跟前自己树敌太多,造的杀孽太过,将[yu].望与快.感养得太过尖锐;仙盟地位稳固后,自己步伐又太缓慢,让敌人有了喘息空间,才给杀[yu]重新滋长的土壤。

    “再少杀些人吧。”临霜仙尊呢喃。

    再少杀些人,再多调整自己,化解掉仙盟潜在的敌人,让隐匿的杀[yu]降到最低。至少要到不会轻易伤害素凝的程度才行。

    到那时,他会以最真挚的歉意,去向素凝讲清楚一切。包括已经被素凝遗忘的他们的过去。

    希望到时候他还有那个机会。

    巫烯在一旁听着,默默打了个寒颤。

    总觉得今天的仙尊,跟当初在血海中杀出来时一样可怕。

    “虽然你说着要少杀人,但我怎么感觉会有更多人要遭殃了……”

    “哎呀,这可真是——太让人期待了呢。”

    放了狠话的临霜仙尊本人,对巫烯的期待不置可否。

    他只是仿若漫无目的般向前走去,缓缓蹲下身,拾起了一个在泥土中滚过几遭的碧绿剑坠,缓缓将它挂回了自己的剑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