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燕王忽然老了许多,右腿在狱中落下了毛病,走路时一瘸一拐的。他母亲因受不了屈辱,在狱中撞墙而死。
    本应是合家团圆的日子,燕王府却是一片泣声。
    他带着大病初愈的身体,在朱弦的搀扶下走到院中,只见府内几盏孤灯,老燕王在屋内兀自饮酒。天上烟火盛大,照亮他尚且年幼的脸。
    昔日热闹的燕王府,如今只剩一片死寂。
    也许仇恨的种子便是那时种下的。
    而彼时的高杨,年仅一岁。
    王晰在梦中犹睡得不安稳,仿佛回到了十数年前的那段日子,他在天牢里,被带了盐水的长鞭抽身,一鞭鞭的痛意似乎都渗到骨子里,打碎他旧日的一切傲骨。
    他听见狱卒问自己知不知道父亲与秋闱考生暗会,知不知道父亲书房里的银钱,是否也参与其中。
    他忍得下唇被咬破,铁锈味渗了满嘴,终于忍受不住惨叫出声。
    弟妹被吓坏了,哭叫着求他们饶过自己,可鞭子仍旧没有停下,他的意识终于渐渐昏沉,随后被一盆盐水生生泼醒!浑身的疼痛仿佛皮肉被生生剥离,他已惨叫得嗓子沙哑,彻底说不出话来。
    滔天而来的痛楚让他眼前一黑,许久才从其中寻到了自己。见审不出什么,他又被扔回了天牢,铁链声在身后响起,脚步声渐远,只剩下一片寂静。
    草堆扎得人生疼,冬日的京城,长风刮壁,寒意自砖石之间渗进来。他浑身生疼,在冰冷之中,连昏过去都不能,半睡半醒间感到周遭虫鼠乱窜,爬过他的身体,有泪自他眼眶里缓缓流了下去,滚入凌乱的草堆之中。
    他如此昏沉地过了几日,感到身体越来越沉重,浑身泛着不正常的高热,几乎快要死在这牢狱之中,终于被人接了出去。
    梦中的场景跳得极快,他只看到燕王府的白绫,那条跛了的右腿,他身上的鞭痕,还有出狱两年后便去世的老燕王。明明一幕幕闪得极快,他还是感受到了那股十几年都萦绕在他心头的恨意。
    残破的燕王府,被打破的宁静生活,撞墙而死的母亲……
    每每入夜,他都细数着仇恨。
    所以他才那么拼命,拼命地学好课业,拼命地练好武功,在先皇面前装出一副乖顺的模样,暗里却联系父亲的旧部。
    皇帝仍担心他在他面前伪装,几次试探他都安然无恙地伪装了过去,终于让他以为他胸无大志,放下了戒备。
    他皇帝不知道的角落,他的根脉已经飞速地伸展,蔓延至每一个他想不到的角落。
    一个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的人,早已没有什么不能豁出去。
    七年的时间,足够他成长为一个心计深沉的叛贼,无人知晓他暗中酝酿着弑君的阴谋。
    后宫里有他安插的眼线和棋子,先帝本就子嗣单薄,他没有放过他寥寥几位还未出生的孩子,甚至不惜以损失羽翼为代价,也要实现那可谓阴狠的计谋。让他以为是自己杀伐太重,福缘太少。
    唯有叶皇后的孩子,那个已经出生的大皇子,他留了他一命。
    或许是因为皇帝需要一位幼子来做他将来的棋子,或许也是因为叶皇后在他家凋敝后曾动过恻隐之心,暗中相助。
    这些年,明面上与他来往甚密的只有马佳一人,他的这位好友知晓他心里的一切痛恨,也问过他报完仇他该如何自处,那是天地不容的荒谬事。他却只是笑了笑,所有痛楚和恨意都被藏在眼眸深处。
    七年之后,终于城破,他一路杀去后宫,他没想到那个万人之上的男人竟也早已显出老态。皱纹深深地刻在他的眼角,他将他押到垂拱殿,没有问他是否有过后悔,也没有问他是否有过不忍。
    只是慢条斯理地,一点点地,告诉他他的孩子是如何一个个被他杀死。
    他看到他眼中的痛楚忽地如同潮水般将他吞没,如愿看到他痛苦的嘶嚎,看着那些恨意,把他最后的年轻一点点地蚕食,在他想要向他扑来的时候,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鲜血溅在他脸上,温热地又一点点涌出他的胸膛,顺着金碧辉煌的皇椅,流到大殿上。
    七年了,他终于杀了他。
    可他没有觉得那些恨意就这样烟消云散,它们变成不知所以的浓雾,仍然笼罩在他的心头。他一个人对着已经死去的先皇坐了许久,忽然开始低低地笑了起来。窗外冷月如霜,他忠心的部下与禁卫押着无数朝臣等着他前去,可他只是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当一切烟消云散,过往与未来便要重新考量,变成新的面目。
    他终于开始推开门走了出去,他仍有旧仇未报,当他指向了那些曾帮助先皇打压燕王府的老臣,说出“车裂”二字时,终于觉得心中空空荡荡。
    马佳那时被小人谗言所诬,被先皇贬去边疆。已经无人可以同他再好好言语。
    那夜他一个人在垂拱殿坐了许久,唯有执意要跟来的朱弦,推开了垂拱殿的门,在夜色里,一步步走了过来。
    她叹了口气,跪身行礼,随后给他递来他幼时爱吃的糕点。她低声道:“小少爷。”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仿佛还可以回到从前。
    “……朱弦。”沉默许久,他终于开口,朱弦满脸担忧地看着他,他嗓音沙哑,嗤笑了一声:“你想回家吗?”
    他道:“本王可以给你卖身契,回去吧。”
    朱弦只是摇了摇头,“奴婢只想一直跟在您身边。”
    王晰的目光虚虚地落在殿前的血迹与月色之上,渐渐地凝成了日后将要显出的深沉模样,他扶着长阶缓缓起身,“你知道本王日后要做什么吗?”
    朱弦摇了摇头。
    他闭上了眼,“本王,要做这座皇城的主人。”
    朱弦闻言,只是跪了下去,脊背顺服,话语恭顺,道,“是。”
    他闻言垂首,看向了这个自幼时就跟在他身旁的人,似乎有某些东西缓缓地流了回来。他一甩袖子,眼眸凌厉,向前走去,“走吧。去看看这个皇城。还有什么需要处理的。”
    于是,他就这样成了整个朝野真正意义上的主子。清理了后宫,清理了前朝,有人被迫给他赞誉之声,他也成了往日那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帝王,而先皇的名字却少有人提起。成王败寇,他明白这个道理,或许当他登上这个位子,他也不得不变成那样的人。
    他已站在这个位子之上,便不得不防着一朝败落,有人拉他下马。
    他仍有野心,他仍有抱负,他要这么做下去,哪怕面目全非,早已模糊了旧日模样。
    至于那个孩子。
    他是王朝的遗子,是他不能容忍成长的孩子。只要给他一丝机会,他就能像他一样,再度落地生根。
    他打压他,他猜疑他,甚至在他企图起兵而反的时候,断了他所有的退路,打断他的腿把他关进宫里。
    明明他能做到如此无情,却为什么在无数看到他的瞬间,仿佛也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被迫伪装的自己,被迫成长的自己,被迫忍耐的自己。
    他蜷缩在地上,手指狠狠地捏着几案,断骨之痛让他痛的脸色惨白,那被他掩饰了几年的恭顺破裂殆尽,他虚弱地说不出话来,眼里鲜活而淋漓的恨意却如同月光一般。
    王晰没有动,他知道心里有某一处地方塌陷了下去。
    他动了恻隐之心。
    浑身的痛意里,王晰神智不清,只感到自己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眼前昏昏,一切都是迷蒙一片。他只看到似乎有人坐在他榻边,那张脸无比熟悉。
    仿佛是高杨。
    梦境与现实混乱地重叠,他一时弄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也弄不明白身上的痛意来自何处,看见那张脸,他竟只是下意识地开口,你的腿……
    在场所有人都没弄明白王晰的意思,唯有高杨的动作忽然一顿,目光瞬间阴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