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将他引到长桌另一边的座位,这才低声开口:
    “我把电文转给几位同事了,他们的反应可能大了点……不过这对会议很有好处,你小心应付就可以了。”
    林貌坐上靠椅,才终于回过神来:
    这只是“反应大了一点”而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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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李先生所说,会议是在一片祥和而喜悦的气氛中召开的。在谈开始的几件小事时,皇帝试探着提出了一点要求;而无论是增大援助力度、降低贷款利息,还是加快运输速度,扩大留学生规模,几位组织代表都是慨然答应,绝无难色。甚至在谈判的间隙,还玩笑式的询问皇帝,是否还有别的需要?可以一并提出。
    “九个办公室来了六个,已经够开工作会议的人数啦。”张主任笑道:“陛下有什么要求,我们现场就可以开会解决。也省得后面再忙。”
    皇帝心情甚好,也还以微笑:“所获既丰,怎敢得陇望蜀?只是多谢诸位的深情厚谊了。”
    “一点举手之劳而已,怎么当得起一个‘谢’字?”张主任道:“倒是我们能稍解心中块垒,要多谢陛下才是。毕竟,‘意难平’三个字,还是很沉重的啊……”
    她微微叹息,回头看了林貌一眼,却又展颜微笑,一扫阴霾。
    人终将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国家也是一样。纵使一百年后天翻地覆,纵使工业强盛国力发达再非往昔,到底还是,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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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过一轮,气氛非常之好。李先生示意工作人员倒茶,而后又送上来一份新的文件。坐在两侧的代表只瞥了一眼标题,眉毛便稍稍抬了起来。
    显然,在漫长的铺垫之后,戏肉终于来了。
    这份文件也很简单。考虑到现代世界有接触神秘侧的需求,需要借鉴大唐世界的应对经验。而大唐现在清剿邪祟、流放鬼神的“经验”,无疑便是借鉴中的重点。
    诸位代表数日前就已经收到过报告,但现在仍然要当面确认数字。李先生翻一翻文件,很客气的问道:
    “我看到陛下签发的旨意里,仅仅关中一地,被清剿、处决的淫祀便达数千,至于预定要流放新罗、东瀛的,更有上万之多,请问这个数字是否属实?”
    皇帝稍稍回忆,点一点头:“差不多吧。”
    坐在李先生右侧的徐局长扶了扶眼镜:“如果以此计算,则关中一道,要经办的案子便成千上万,设若扩张至整个天下,要清理的鬼神又有多少呢?”
    皇帝道:“天下十二道,大约不过十余万吧,朕的预想,是花个七八年水磨工夫,慢慢的也能做成了它。”
    长桌边一时寂静,无人应答,直到坐在左后方的张主任轻声开口:
    “恕我冒昧,陛下的这个估计,可能是稍微乐观了一点。关中毗邻帝都,淫祀、祭神的风气,还不算太甚,偏远如浙、闽、粤一带,才是重点,鬼神数量也要大大超越关中。不能简单的用已有经验套用。”
    她顿了一顿,低头翻阅资料:
    “……以我们查阅的部分典籍来看,天下需要清理的邪祟,少说在五六十万以上。”
    会议室又安静了下来,皇帝不觉回头与皇后对视,神色隐约惊讶。显然,这个数量级大大超出了他决策前的考虑,并将给整个清理行动带来不可预测的变故——超出几万还好,而今数量级猛然翻了五六倍,那大多数的预备都要被严重透支了。
    某种意义上,这大概也算执政能力天差地别的差异。组织文史小组靠着查资料与一线专家的报告能大致推断出来的事情,贞观初年刚刚建立的大唐国家机器却很难厘清。无论皇帝如何聪颖英明,仅仅依赖着旧有体系下那一丁点少得可怜的地方官吏做统计,结论都很难有意义。
    眼见至尊愕然不语,李先生又道:
    “敢问陛下一句,这样繁多复杂的邪祟,又是怎样一一料理的呢?仅仅关中这上万的案例,便不是一件轻松的工程吧?”
    李二陛下微微一默,而后叹了口气:“朕特命大理寺与刑部督办,又派了御史定期巡查,将地方致仕的官吏也请了不少回来,会同审理……”
    说着说着,他的口气也低了下来。显然,这些措施听起来绝无疏漏,但最多也只能瞒一瞒不懂诀窍的门外汉而已;不要说在座娴熟公务的诸位高手,就连大手子听了几句,都觉得有点不太对头: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退休官吏,听起来倒是五湖四海,彼此监督,严丝合缝得紧。但问题是,你就是把满朝的官吏加在一起,能料理清楚这关中大几万的邪祟淫祀案么?
    别人不知道审案子多么费功夫,在座的还能不知道么?别说各个证据确凿,就是一律走简易程序,这大几万的案子也要拖上个一两年。
    所以,陛下迂回许久,还是不得不吐出要害了:
    “……此外,还命退下去的诸有功士卒,烽帅、伍长等,都可以检举揭发,协同办理。”
    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有功士卒”四个字一出来,在场众人的脸色都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即使皇帝用什么“烽帅”、“伍长”掩饰一二,但根本要害依然无法回避——大唐全民皆兵,对外征伐凡十余年,哪一个村子没有“有功士卒”?所谓调动“有功士卒”检举揭发,不就是发动上下,大搞运动,来个公审公判,民粹路线么?
    论这一套,从李先生以降,哪个领导不熟悉?大干快上,奋勇争先,无怪乎几个月不到,就能抓出上万的牛鬼蛇神!
    正因为太过熟悉于这一套,所以气氛就格外奇特了。如此沉寂片刻,徐局长忽然开口:
    “寻常人等未必通晓大唐律法,由士卒检举揭发,是不是有些妨碍呢?”
    皇帝尚未作答,翻阅资料的张主任出声了:
    “人心是非善恶,总也是有一杆秤的。就算不知道大唐律法,基本的良心还是要讲的嘛。这又不是建设法治大唐,只要开诚布公,不被少数人利用;群众能发挥主动性,我看也很好。”
    李先生咳嗽了一声,但徐局长只是微微一笑:
    “当然是要发动群众的。但审判牵涉到的毕竟是国家的暴力机器,贸然让没有经过训练的一般人参与暴力机器的运作,是不是会导致暴力的扩大化呢?我的这一点意见,请大家参详。”
    李先生徒劳的再咳嗽了一声,又叫人再来添茶,却对气氛毫无帮助;添水休会期间,分列两排的领导们以眼观鼻,神色不动,而林貌抬起了头来,茫然四望——就连他都意识到话锋似乎不太对头了。
    在这难捱而默然的三分钟后,坐在皇帝身侧的皇后款款起身,笑意盈盈:
    “我倒忘了,昨日早起时几个孩子身子都有些不适,约了医生到家里看过一回,说是怀疑有什么‘传染病’,要请父母一起做检查的。现在时辰也到了,不如陛下陪我去看一看?也只有那么一会的功夫,等诸位喝完茶再来。”
    话音未落,皇帝立刻站起,先看了李先生一眼,而后点头向各位表示歉意,快步退出帐篷。林貌正欲起身跟随,从身侧走过的长孙皇后却不动声色,在他肩头按了一按——林貌好歹也是在朝廷中吃过见过,立刻明白了皇后的意思,于是再次坐下,默不作声。
    显然,如果会议中真有什么矛盾,那一旦发言者与皇帝直接冲突,局面便难以收拾;还不如趁机退出,先让无伤大雅的林长史听一听风声再说。
    似乎也就是等着这么一个机会,添完一轮茶水之后,徐局长再次开口:
    “发动群众介入暴力机器,其中的种种教训,我们都应该是清楚的。”
    张主任很客气:“请局长指教。”
    “扩大化的问题嘛。”徐局长说:“关中数州之地,一个月能揪出大几万的牛鬼蛇神?难道真个是洪洞县里无好人了?这其中恐怕免不了冤假错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