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从说书台下来,尹姿又对王福说了一番感激话,感激他方才台上替自己打的圆场话,也感激他给介绍了一位邯郸的资深房产经纪人。

    房产经纪人自然是尹姿心里头说的词儿,不过这个职业放在战国也有专门的名称,叫田驵。

    驵,原本指从事马匹等大宗牲□□易的中介人,后来引申到各个领域,负责田产房屋[jiao]易的就叫田驵。

    这厢尹姿还正与王福说着话,赵荺的贴身家仆就过来请人了:“尹公子,乐陵君请你去雅厢说会儿话。”

    “好,请小哥前面带路。”尹姿含笑与王福告辞。

    掀帘进入丝弦声声的雅厢,尹姿就瞧见上首腰板挺得笔直,闭目听曲、举尊独饮的赵荺。

    从第一面前,尹姿就直觉赵荺是一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亲近的人,他醉心丝弦专心品茗,每次来酒社都要当头牌乐姬弹奏助兴,然眼里从来只有酒只有乐,没有这群如花般的女子。

    “乐陵君,尹先生来了。”家仆凑上前小声提醒。

    “噢。”赵荺慢慢睁眼,随意指了右手边一张案几,“坐。”

    尹姿小心翼翼坐过去,面上很耐心等赵荺先说话,见他重新闭目悠哉哉欣赏起歌乐,内心实际急的不行:拜托大老爷,我要争分夺秒去看房啊,没闲工夫陪您在这枯坐。

    一曲罢,赵荺衣袖轻轻摆了摆,身边乐姬们便懂事地将放在琴上的纤纤细手收了起来。

    赵荺慢慢睁眼,侍坐在旁的家仆眼疾手快为他斟满酒,他端起来悠哉哉细品一[kou],视线终于瞥向尹姿:“你小子何故坐立不安?是此曲不够悦耳吗。”

    话一出,尹姿看见那群乐姬手微不可察抖起来,慌忙笑道:“乐陵君又打趣小人。”随即含笑定定看向乐姬们,“姐姐们弹的可是仙乐,小人则是如听仙乐耳暂明,才会坐立不安。”

    “如听仙乐耳暂明,如听仙乐耳暂明。”赵荺如品酒般细细品着白居易的千古名句,沉忖半晌后终于说了叫尹姿来的目的,“本君府上有你一席之地。”

    ……???……

    尹姿惊愕不已,万万没想到赵荺听说她家房子塌了没地方住后,居然要让她搬到他府上,这真是匪夷所思。

    “万万不可啊乐陵君。”尹姿已经吓得腾一下从软垫上弹起,张皇失措嚷嚷起来,“哎呀,这份美意小人真是不能接受啊乐陵君。”

    闻言,赵荺也明显一怔,嘴角那若有似无的一道笑纹随即收敛消失,倨傲地说:“你胆敢如此与本君说话,是借了谁的胆儿?看来本君平常太纵容你了。”

    头一次,赵荺在尹姿面前不再是那副时常展露的风光霁月的温润模样,终于是披上被藏起来却才是真实的[yin]寒皮囊。

    这种面孔,才是每个手握权力的王孙贵胄的真正本[se]。

    纵容,您什么时候纵容过我了?尹姿此时内心却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乐陵君勿要动怒,请仔细听小人道出原委,好吗?”尹姿双膝跪地,除了那好看的脸此时涨的通红,神[se]居然还很镇静,只不过最后那句“好吗”说得是真可怜,却点到为止般向赵荺传达了自己的害怕。

    乐姬们见尹姿此番模样,心立时悬的高高的,她们为这个平[ri]就很照顾她们的英俊可亲的说书先生感到深深担忧。

    “说。”赵荺冷飕飕从牙缝挤出一个字。

    尹姿视线顿时看向四周的乐姬们及赵荺家仆:“各位姐姐以及这位小哥,能否请你们先出去会儿。”

    乐姬们为难地看向一脸怒气的乐陵君。

    赵荺挥挥手,示意她们听话照做。

    乐姬并家仆前后脚相继离开包厢后,尹姿朝着赵荺重重磕了一头,讷讷[jiao]代道:“小人不去乐陵君府上,其实是为了您的声誉。”

    “哼,为本君声誉好?好大的[kou]气。”赵荺冷哼一声,厉声训斥道,“本君门下门客四百,你小子休想把金往自己脸上贴。”

    “可小人身份与这四百门[kou]不一样啊!”

    尹姿声音着急,膝行至乐陵君案几前,“想必乐陵君也晓得赵姬是小人的亲姐姐,她什么个身份——她是秦国嬴异人明媒正娶的夫人!不止如此,姐姐她还给嬴异人生了个小子,虽说我那可怜的侄儿压根就没得到秦宗室的承认,可赵王、赵国上下谁不拿他当秦国质子对待。”

    赵荺彻底明白尹姿话里意思了,气刹那间全消了,但他就是不肯显露,仍傲睨看着尹姿,让他继续往下说:“然后呢?”

    然后,尹姿便老实地接过话:“政儿虽然被自己父亲抛弃了,可他永远抛弃不了是嬴异人长子的身份,纵然天下人都晓得他是秦王庭的弃儿,在赵国根本掀不起什么风[lang]来,但他的身份永远可以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第 15 章

    说着尹姿偷偷瞄了眼赵荺,却被他当场逮住,喝道:“看什么看?”

    “小人想看您还生气否?”尹姿缩着肩膀,大着胆儿试探赵荺态度。

    “本君岂是三岁小儿那般好哄?”赵荺将手中的爵重重放到案几上,“本君怒不可遏。”

    “请乐陵君莫要再生气。”尹姿见赵荺这一刻的怒只是装出来,立即膝行再上前主动端起酒壶为他斟酒,然后讨好地送到他手边,“您喝酒,消消气。”

    见他沉着脸接过自己递来的酒樽,尹姿又膝行退离案几,垂着脑袋继续说道:“乐陵君在小人眼里是一块洁白的美玉,而政儿的特殊身份是一池墨水。白玉应当远离墨池,否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万一被有心之人……”

    “他们敢么。”赵荺好气地[cha]言,霸气回应,“谁敢往本君身上泼脏水。”

    “自然是那些可以从乐陵君身上得到利益的人。”尹姿猛地抬头,铿锵回应,“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闻言,狂傲的赵荺默不作声了,静静把玩着手里的青铜酒樽。

    尹姿知道自己这话赵荺肯定是听进去了,登时再加码:“也少不了后世一些黑心的史官或是文人墨客,用手里的那只笔抹黑造谣乐陵君,说您与质赵秦国公子不清不楚。”

    话说到这个程度后,尹姿又重重朝赵荺磕了次头,疼得龇牙咧嘴说道:“故而小人宁可流落街头,也不做有损乐陵君清誉的事。”

    像赵荺这种生下来就是走雅士之道的风雅贵公子,最惜的就是名。

    他不会艳羡沙场上的战神,不会渴望沙场点兵带来的扬名立万,他只醉心丝竹弦乐,只关心自己,何因?

    因为他深知打仗很难有不败的,弄不好将遗臭万年,遥想[chun]秋战国打了几百年,不败神话至今也只秦国白起一人。

    可白起下场如何——含恨自裁矣。

    “你小子把本君家仆赶出包厢,本君想喝酒,还得亲自斟,你胆儿的确很肥。”赵荺[yin]阳怪气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话。

    尹姿顿时明白赵荺是气消后找了台阶下,连忙膝行者上前握住酒壶:“小人给乐陵君斟酒。”

    谁知酒斟满后,赵荺却不喝,而是将酒尊一推,重新推给尹姿:“喝了。本君赏你。”

    ……???……

    啊?这也不太卫生了吧。

    短短这么一瞬间,尹姿不觉被贵胄赐酒是无上荣光,而是先洁癖症作怪,再暗骂赵荺。

    前世尹姿看过一些红学家分析,说妙玉对宝玉有男女的喜欢,否则洁癖到疯魔的妙玉怎会主动将自己常用的绿玉斗拿给贾宝玉喝,摆明了想跟人暗中亲嘴儿嘛。

    自己虽然不讨厌这枝金枝玉叶,却也远远达不到喜欢的程度,尹姿深知自己对赵荺总是界限感多于亲近感,这份界限感拆开看是敬重、是畏惧。

    敬重他敬重自己,初遇至今,素来高高在上的乐陵君赵荺从没低眼待她,尹姿却也畏惧赵荺的身份和权势,毕竟两人地位悬殊,贵人发起疯要她死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收回思绪,想也不想尹姿带着一身[ji]皮疙瘩,讷讷婉言谢绝道:“乐陵君小人不敢饮酒,小人酒量浅这一[kou]喝下去醉了待会儿还怎么去看房。”

    本来已经气消的赵荺,顿时又腾腾烧起怒火:“你小子上回巴巴敬完本君一酒,完了还活蹦乱跳的,别告诉本君,活蹦乱跳正是你的醉态?”

    “啊……这这这……的确如乐陵君所言……”尹姿支吾,脑中却飞快转动想着理由,“乐陵君有所不知,小人刚从您包厢走出去,下一刻就栽到在了走廊上,多亏路过小二将我拽走,您要不信可以……”心虚低下头,装出一副真相难以启齿的语气,“随便抓个跑堂小二哥询问。”

    尹姿自信白拿她两个月见者有份钱的小二们都会愿意帮她这个小忙,何况,除开第一次为感谢赵荺的引荐,尹姿爽快喝光一樽酒没表现出醉态,其余每次饮酒她都在人前表演一杯醉的酒量,得益于前世应酬经验,几次演下来尹姿成功骗住了善悦酒社所有人,包括王福。

    “滚滚滚滚。”赵荺不耐烦了,“有多远滚多远。”

    尹姿得偿所愿站起身就要朝包厢门走,却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唐泰斯能不能成功从海底逃生?”

    尹姿一愣,忙转回身笑眯眯望着赵荺,恭敬地行了一礼:“当然能。唐泰斯本还要闯九九八十一难,今[ri]却托了乐陵君福,明儿小人定让那小子顺顺利利、无灾无难地虎[kou]脱险。”

    “滚。”赵荺最终没绷住,狠狠将那只酒爵摔在地上。

    等尹姿受惊兔子似的跑掉后,赵荺抱住脑袋,肩膀一耸一耸又好气又好笑地放肆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