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都饱受撕裂的剧痛。
    但她记性真的很不好。可怜的恶之华。若是让她折磨得了,就不会拖到现在还是
    只能屈服在金樱子的手底下。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并不是这时代受宠爱的、柔弱的女性。她出生于清末,继
    承了母亲那种传统妇女狠辣的韧性。
    她的母亲能多狠,她就更狠。
    现在的人是不能了解那种狠韧的。对自己狠:阵痛都能熬到煮晚饭给全家大小
    吃,自己在门后默默的生下小孩。才分娩不久,就能趁着月色去门口插秧,完全
    漠视身体嚣闹的疼痛。
    对自己的女儿,更狠。能够为了成就儿子的婚事,将两个女儿送去当人童养媳,
    差点把金樱子推入烟花这个火坑。
    虽然不想承认,但金樱子也不得不承认,她终究是母亲的女儿,骨子里带着强烈
    的狠辣。她狠到再也不宽恕自己的父母兄弟,从来不曾回去过。在那古老的年代,
    她倔强的带大两个曾孙女,拒绝别人换养。
    (女孩子换过去当童养媳,男孩子换过来继承香火)
    因为被放弃过,所以她死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子嗣。就算她们是女孩子。
    就是这样狠的心肠,所以她在满怀忧思疑虑的公婆身边,能够泰然自若的坚忍,
    而没有被心怀叵测的男人诱惑、没有犯下任何不贞的错误。就是这样狠的心肠,
    她才有办法抚育三代,在媳妇和孙媳年少撒手时,一个人撑住整个家。
    就是这样的狠,这样的狠,才能残忍的扼杀所有软弱和忧伤、女人固有的对温柔
    与爱的渴望,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都杀害殆尽,仅余为母的责任和尊严。
    是的,尊严。骄傲和尊严。自从逃过迈入烟花的命运后,她仅知唯二值得扞卫的
    一切。
    祸种啊,极恶之华。你说对了也说错了。人心不是那么简单。你能感觉到我的不
    满和欠缺,但不知道人真正的核心不是那些污秽的贪婪而已。
    总有某些东西值得骄傲的坚持。譬如为母的尊严,譬如慈爱。
    我是母尊,母尊啊!三代为母的一方尪姨,服侍鬼神却又违背天命的违命巫啊!
    我不需要青春和美貌,也不需要爱与温存。即使剥夺人身已经半为妖…
    我依旧是、依旧是那个骄傲的巫。
    祸种的细语已经轰然成巨响,几乎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但她依旧沉默。
    嘶吼有多疯狂,她的沉默就有多绝对。
    金樱子终于开口,「听令。」
    祸种惨叫一声,声音高亢到灵魂都痛到生疼,却还是缄默了下来,短短的给了她
    一点点安静的时光。
    她睁开眼睛,望着空气中漂浮的闪亮微尘。头好像钝斧在劈,全身冒着迸裂的血
    花和疤痕,祸种细弱的枝条不甘愿的缓缓回缩,并且很快的冒出腐败的味道。
    痛?当然。她知道有些部份还有坏疸产生。但是会好的,一直都会好。都已经几
    十年了,再尖锐的疼痛和脓血、尸臭,她都熬过来了,不会这个时候就崩溃。
    比起一开始的痛苦,现在已经陈旧,知道怎么应对了。
    最初的时候,她被从无间断的细语和痛苦折磨的几乎崩溃自杀。仅留的清醒是,
    让她困在体内的祸种,对她的尸体比活着的她更有兴趣。
    若金樱子还活着,并且坚持着清醒的意志,祸种不但拿她没办法,反而会软弱而
    屈服…暂时。
    但这个选择比自焚好。不是祸种才能探知她的心智,她也同样能探知祸种的本
    能。自焚的确让金樱子解脱这种比死还凄惨的命运,但祸种虽跟着她一起灭亡,
    却会在灰烬中诞生一个种子,成为将来的祸种。
    她早就知道,身为违命巫就不要想愉快的好好死,祸种,只是命运给予的绝对报
    应罢了。所以她本性的狠与倔昂首,正面迎向这样的宿命,一个人孤独的面对着
    祸种不时的反噬和狙击。
    所以她学会如何漠然麻木的面对苦痛,面对孤独,在她侍奉的鬼神转过身不再回
    应,被家人拘禁继而背叛,她依旧坚韧的独自面对厄运。
    然而她的这些苦痛和折磨,却无人知晓。连同床共枕多年的叶冷也不知情。唯一
    略有所感的,却是被她偷袭,替代主山神的焚狱,偶尔他会露出怜悯的神情,甚
    至给她一些大麻。
    我不需要这种东西。虽然她都笑笑的收下,但心里会默默的想。我不需要。
    她不懂什么叫做「求救」,也不认为自己有求救的资格。她会探问前山祸种的消
    息,不是羡慕或忌妒,只是担心她竭尽全力禁锢了一株祸种,另一株祸种却失控,
    让她的努力白费。
    是的。她是个顽固、狠辣,改朝换代都不能泯灭既有人生观的老虔婆。从少到老,
    她都是不断付出的那一个。这就是命,油麻菜籽命。就算是横跨两个世纪了,她
    还是不懂别人为什么非得救她。
    她能照顾自己的。不然,倚靠她的人怎么办呢?
    叶冷?或许祸种说得对吧。他需要的只是妖美的肉体…符合魔族的审美观,就这
    样。所以?
    所以他就该知道她的苦楚,必须救她吗?
    即使她这样读书不多的妇人,也知道在所谓的逻辑里非常愚蠢。
    她起身,带着腐败气味的花瓣飘落,渐渐虚无、消失,味道也慢慢的散去。等洗
    过澡以后,那种令人不悦的尸臭也没了。
    抬手看着自己无瑕的手背,欣赏着。真不错。控制力越来越好,祸种的意志越来
    越弱了,苦痛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最少她一天有几个小时是安宁的。
    虽然不安宁也无所谓,没有什么关系。她还是会漠然麻木的面对那些细语和痛
    苦,像是被巨浪不断冲刷的岩石。
    但她敢肯定,祸种没有巨浪那么悠远的岁月,而她是绝对不会被改变的顽石。只
    要不过度使用祸种的力量,那株恶之华能趁隙而入的时刻就会越来越少。
    金樱子挺直了背,带着淡淡的微笑,走入厨房。
    又是新的一天。她不无骄傲的想。她又胜利的走入另一天,没有败给祸种。
    屋里有动静。她凝听片刻,确定是叶冷,多煎了一个蛋。他还是那么没有礼貌,
    连招呼都不打,直接的闯进来,大剌剌的用她的浴室,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
    不过,她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总之,叶冷为什么还没有腻,为什么要一再回来,
    一直让她很纳闷。
    是。她承认叶冷的手是男人的手,所以她选了叶冷。但这不是叶冷回来的理由。
    她很早就知道,她的生活太忙碌、太满,容不下当一个「女人」的空间。漫长的
    岁月让她领悟到的事情很少,却很接近真理。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尽管再怎么亲密,甚至有血缘关系。唯一能够掌控的,
    唯有自己。
    所以她不明白叶冷。
    即使这样亲密的同床共枕,她的心还是冷静的、疏离的,甚至带一丝丝好奇和温
    柔的对待不断回来的叶冷…当然是子侄辈的等级,附带若干调教。
    头发湿漉漉的叶冷走进厨房,一脸狐疑。「我说啊,你早八百年没有月事了,为
    什么浴室还那么大股血腥味?该不会你又多管谁家闲事吧?」
    金樱子没有正面回答,「吃饭还吃土司?」
    「我问你啥你答啥呢?」叶冷暴怒,「既然煎荷包蛋火腿了当然是土司啦!牛
    奶!」很嚣张的把空杯子往金樱子一推。
    金樱子暗笑,顺从的倒满牛奶,把土司放进烤面包机。反正叶冷是单细胞生物,
    把嘴巴和胃塞满了,就会忘记这个疑惑。
    唬弄他那么多年了,都能瞒过去,已然驾轻就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