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迟迟无法下笔的地方,就在那一刻,有了。
    完成后,昏暗的冬日,缓缓的飘起刺骨的雨,切割着模模糊糊的窗户。将下巴搁在手背上,看了许久许久自己的作品。细心的,用油纸一层一层的包起来,不让雨水打湿了。
    慎重的放好,蒙着布,至勤开始打扫,煮了穆棉爱吃的菜。
    然后,等。
    他一定是睡去了。纷乱的梦境,自己似申辩,也像是在发怒。不要抢走。别抢走我的…我的…往下望着抢回来的人儿,却渐渐的缩小,缩小。
    缩小到能温驯的抱在怀里,有着光洁柔白毛皮的猫。
    我的赛茵。
    醒来,正好穆棉蹲着看他,疲劳的眼神,温爱的看着。
    那也是赛茵的眼睛。至勤笑了。
    「这么高兴?」穆棉笑弯了眼睛,「有什么好事?」
    「有阿。」至勤正在热汤,拿着汤勺的他,「我爱妳。」
    穆棉轻轻摇摇头,好脾气的拿他没啥办法。
    吃过饭,至勤将画拿过来,上面的黑布还是没有拿掉。
    「做什么?神秘兮兮的。」
    「本来想生日的时候给的。不过,我觉得,现在是最好的时候。这段日子,我不是只学会了跟女生搭讪而已。还不好,不过,我尽力了。」
    他将黑布拉下来。
    穆棉的笑容一下子全部消失。
    面目酷似她的女子,反剪着双手,赤裸的脚踝链着极粗的铁链,深深的系在海底,满头长发在水底漂荡,身上纵横着无尽的,触目惊心的鞭痕。
    深黝极蓝的海水,深幽没有声音的寂静。
    不能呼吸,也无法死去。
    但是,另一个天使模样的海魔,却用着少年的面容,半闭着眼睛,似安详似痛苦似愉悦的抱着她,身上有着相同的鞭痕,两个人一起遥望极远的海面,蔓陀罗花般的太阳,那么的娇弱而遥远。
    酷似自己的女子,专注的穿透了冰冷的海水,眼神却像是被炙热的艳阳燃烧似的。勉强用冰冷的海水压抑火般的情感,每一道鞭痕,像是压抑不住这火热的痛苦,就要焚烧起来。
    和眼神相反的面容,却是和平温柔的。眼角含着泪。
    穆棉的心思一下子飘得很远很远。
    从她懂事之后,就发现,自己是个幸运儿。相爱的父母,用相同的爱情爱着共同的女儿。她的世界向来和谐。父母对她至大期望不过就是堂堂正正的做人,从来没给过她什么压力。不合时宜的父母亲,连跟别的孩子比较都觉得羞愧。
    「穆棉就是穆棉,干嘛得跟别人家比阿?好或坏,都是我们的穆棉阿。」
    为了这份放心,她从来没有让父母亲失望过。
    十九岁,考上大学的时候,父母跟她一起吹蜡烛。
    二十岁,廖哥哥不好意思的来送生日蛋糕,爸妈热烈的欢迎他。笃定的,还年少的穆棉觉得…这是应该的,因为廖哥哥是,「家人」。
    二十二岁,廖哥哥的爸爸妈妈送来和服做礼物,吃着妈妈做的戚风蛋糕,欢欢喜喜的和初见面的穆棉及爸妈相谈甚欢。
    这是应该的,因为廖哥哥的爸妈,当然也是我的,「家人」。
    年轻的穆棉这么的相信世界。相信她的家人会渐渐增加,每增加一个「家人」,就是增加一个爱她的人。
    直到那天来临。世界倒错翻转。那个窒息的血色黄昏。
    赶去日本,她深爱的家人只剩几小袋碎肉,但是廖哥哥的遗书,居然躲在不锈钢保温瓶里留着。
    潦草的几乎看不懂的字,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希望自己真的没见过这张纸条。
    活下去。小棉,为了我们全部,一定一定一定一定要活下去。
    微湿的纸条,她的泪水和廖哥哥的泪水混合,真的非常非常的苦涩。
    为了这张纸条,她咬牙捱过这么多年。生活的鞭痕。寂寞的鞭痕。想念的要发狂的鞭痕。穆棉的眼前模糊起来,紧紧的抓着护身符,里面藏着廖哥哥给的纸条。
    为了不再失去,除了赛茵,她封闭了自己的感情。勉强自己走下去。但是赛茵的死,却崩溃了她。然后她遇到了一定会失去的至勤。
    不要离开我。悄悄的,绝望的,在心底吶喊着,却永远也说不出口。
    「我不会离开。」至勤从背后抱住她,声音接近呜咽,「所以,请妳不要离开我。」
    眼泪终于慢慢的滑下来,朦朦胧胧的眼睛中,缓缓西落的星月,泛着五芒六芒的霜花,渐渐模糊,扩大,像是蔓陀罗一样。粼粼的水光满室。
    终于,他们一起看到,画里的深海,还有海面上蔓陀罗颤抖摇曳的光。
    她的猫(三十)
    相吻着,像是就要没有明天。
    严寒日趋浓重。在短暂的寒假里,回到过往的安静气息中。待在家里的至勤,在朝东的小房间里画画,有时背着摄影机出外取景,要不就看书,玩计算机,彻底的享受安静,享受和穆棉相依的光景。
    但是穆棉连在轻笑的时候,眉间都有忧愁的阴影。
    「试着相信我,好不好?」轻轻揉着她的眉间,「相信也是过一天,不信任也是过一天。但是…妳相信我的时刻,却可以快乐着。将来的忧愁,将来再来承担,好不好?」
    望着他清澈通透的眼睛,瞳孔里倒映着自己的脸,不禁抚着他的头。
    「的确,我没办法时时刻刻爱着穆棉。在工作的时候,在上课的时候,在社团的时候,是的,很少很少想到穆棉。因为穆棉在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心脏,「所以我用不着时时想着。因为就在这里。」
    「但是,只要一空下来,我的心里,就只有穆棉而已。」
    酸楚涌上眼眶,停了一下,让眼眶里的泪退回去。
    「我们差了十七岁。你还有很多好日子要过。」穆棉温柔的说,就因为如此,所以…她不敢阻挠至勤的未来。
    「如果没有穆棉,再好的日子也不好过。」将穆棉的头搂进怀里,「十七岁而已。」
    「我可以当至勤的妈妈了。」抱紧他,享受被照关怜爱的感觉。
    「但是,穆棉不是我妈妈。」
    「将来我会先老。」
    「我也只是老得慢一点。」
    哭泣是一天,欢笑也是一天。她的眼泪慢慢的干了,开始有了真正的笑容。
    年夜饭。至勤拒绝了母亲要他回去,穆棉也拒绝了良凯要接她回乡过年的计划。
    他生气的摔了电话,穆棉有些黯然,缓缓的放下话筒。
    至勤从背后抱住她,「没关系。我在这里。」他听见了摔电话的声音了。
    穆棉勉强的笑一笑,握住至勤的手。
    坚持年夜饭要由他来请客,穿着昂贵雪纺大衣的穆棉沈思了一下,笑咪咪的指定地点。
    至勤挑高了眉毛,想想,又笑了。
    所以他穿了颓唐的长风衣,挽着贵妇般的穆棉,漫步在龙山寺附近的夜市。
    夜来灯火缭绕。冷得几乎僵硬的大年夜,整条夜市沸腾着,弥漫烤香肠的气味,为了畏寒,相偎着行走。
    这样的他们,在庶民风格强烈的华西街夜市很受瞩目。清丽脱俗的少年,和雍容优雅的中年美女,用着自然的暧昧态度,让人揣测两个人的关系。
    吃了烧酒鸡,吃了蚵仔煎,等再也吃不下的时候,便到处游荡着夜市。
    至勤顺手买些小东西给穆棉,这让她觉得像是回到被宠爱的日子。但是看着极力装出大人样的至勤,她还是觉得好笑。
    「至勤,你就是你,不用装大人了。」她轻笑着。
    被看穿的至勤,伸了伸舌头,「我想当穆棉的家人呀…疼爱穆棉的家人。」
    定定的看着他,柔声说着,「至勤早就是家人了。」
    但是我想疼爱妳。就像被妳疼爱一样。不仅仅当妳的猫。我也把妳当成我的猫。
    用力的握紧她的手,在五颜六色的饰品中,看到两圈简单的银戒。虽然心不是戒指可以拴住的…但是他想把自己铐起来,让穆棉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