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中原中也的语气轻描淡写。似乎她拒绝,或是同意都可以,他并不在意答案是哪一种。

    但像糖浆一样黏滞在她身上,仔细探究“被邀请对象”的眼神一刻也不曾偏离,几[yu]凝成实质,将落未落一串滑潺的水珠。

    机会稀少,必须牢牢抓住。

    如果他无法根据对方的态度及时调整说辞,做不到灵活走位,那么,本就左右横跳的成功率会直接腰斩。

    他从不打无胜率之仗。

    妙就妙在,今天的运气委实太顺遂。竟然是顺风局,难得。

    花梨举着中原中也递给她的大衣,从翻领下探出头,像一只出窝前谨慎探查的雏鸟,仰视头顶夹云夹雨的天[se]。几秒钟后,不用他多费[kou]舌,她略作思索,接受了他的好心邀约。

    “好吧……最近的天气真是多变,大雨说下就下,”花梨叹气,对天降意外很无奈,“看来现在赶去公司也只会被堵在路上,只有等下给部长报备,稍微晚点再过去了。”

    她略带抱歉地向他微笑致意:“中也,今天早上要先打扰你一阵了。希望没给你添麻烦,实在不好意思。”

    “花梨,我说过,你不需要对我这么客气,”骄兵必败,中原中也刻意消磨掉了笑意,尽力作出平淡的姿态,“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只是小事一桩。”

    肯定的答复是阶段[xing]胜利的旗帜。

    行为受到正反馈,继而,再靠近一步,假借保护她不受风吹雨淋的时机,缩短距离。

    手臂,肩膀,发丝。

    肢体碰撞,气息[jiao]缠,润物细无声。

    早上涂抹的淡香水在此刻发挥最大价值。

    无知无觉间,他的味道压倒[xing]侵入她的领地,肆意践踏过她微敞的衣襟。从半解开的纽扣,沿[luo]露在外的锁骨区域,向更深一层攻城掠地。然而,被侵入者却对此浑然不觉,毫无招架之力。

    因此,始作俑者同样也当作若无其事。

    “往左边,一直沿这条支路走,很快就能到。”他说。

    ·

    被同事耳提面命“路过的蚂蚁都要大喊一声快跑啊所以千万不要靠近”,“宁愿扣钱也要绕道走小命要紧”的港[kou]黑手党总部,花梨到底架不住白来的探索机会,还是来了。

    在中原中也的带领下,她用左脚先踏进安保大门——反正“禁区”都已经闯入了,应该不会因为各种小事刁难她吧。

    所以,这到底是个怎样的龙潭虎[xue]?

    先入为主的印象给予她好奇心。花梨亦步亦趋地跟在中原中也身侧,眼神止不住瞟动,偷偷摸摸环视起四周。

    五座大楼平底而起,仿佛一把利剑直.[cha]云天,视觉仰望向上,一直延伸也无法看见尽头,和白[se]的天幕融为一体。占地面积也大,高阔疏朗,楼栋之间甚至能容纳一方小池塘。

    往来人员一律不苟言笑,身穿统一的制服,黑墨镜,黑西装,腰间鼓鼓囊囊,偶尔露出枪.械握把。人.流虽密集,回响的只有脚步声,转瞬即逝,不曾夹杂一丝额外杂音。

    “这位小姐,请您留步。”

    其中一位负责进出的下属脱离人群,径自走向她,伸手拦住去路:“不好意思,总部的规矩,外来人员必须进行……”

    “不必搜查,她是我的人,”中原中也抬臂做了一个手势打断,扬起下颌,“你把登记簿拿过来吧,我自己来登记。”

    是在他要求下开辟的特例,自然由他这个干部担责。

    下属不可避免地冒出问号:?

    非内部人员豁免搜查,这是从未发生过的情况。以往即便身为准干部的家属,但凡想进总部大楼,从头到脚搜身也是必要流程。

    “……啊,好的中也大人,您请稍等,我这便去拿。”

    但黑手党向来令行禁止,上级的命令是绝对的,下级无权置喙。他及时收声,按照指示风风火火取出登记簿,双手呈递给中原中也。

    在等待签字的间隙,他趁机打量起眼前这位独一无二获得了“特权”的女士。

    诚然,单轮长相姿容的确出众,是个惊为天人的美人,五官拓雕在石膏像上是可以入博物馆收藏的珍品。但与之相比,最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其他更加引人注目的部分——

    左手中指上代表订婚的戒指。

    以及,中也大人那件特别定制,价值不下七位数的大衣,此刻正顶在她头上,被雨水糟蹋,洇湿一大片,发褶起皱得一塌糊涂。

    下属的问号倏忽转变为感叹号:?!

    ——嘶!

    他大为震撼,他眼睛圆睁,他倒[chou]一[kou]凉气,为全球二氧化碳的降低作出了独属于自己的贡献。

    “可以了,拿下去吧。”

    中原中也手臂潇洒一挥,签字完毕合上笔帽。下属闻声,立即收回视线。幸亏配备墨镜,不至于将尚未变化的惊讶神情暴露在外。他毕恭毕敬地接过登记簿,微躬腰背,向他们两个人施以一礼。

    “好的,中也大人,这位小姐,耽搁您们一些时间了,二位请慢走。”

    “嗯,你也辛苦。”作为部下中[kou]碑一骑绝尘的干部,中原中也还不忘顺嘴安抚他。

    两个相似的黑[se]身影肩靠肩,几无间隙地以步调一致的速度前行,去往干部专属电梯,渐行渐远。直到确定消失于视野,不会突然杀个回马枪,他终于按捺不住自己激动汹涌的心情,背过身掏出手机。

    点开单独创建的几人小群,他哆嗦着,在虚拟键盘上翻飞手指,往群里丢下一枚百年不遇的炸弹——

    “兄弟们!大新闻!特大新闻!”

    “摸鱼的蹲坑的发呆的,都暂停一下,先听我说,今天我亲眼所见,如假包换,童叟无欺!”

    “——我们中也大人,好像真的有恋爱在谈了!”

    ·

    中原中也的办公室宽敞方正,面积之大,几近于一间三[kou]之家的住宅。

    书柜、书桌、沙发、摆饰挂画……室内陈设齐全,装潢考究。沙发背后正靠一面大落地窗,将所有投进来的光线收集起来,铺陈于地板,如同落下一团光球又晕开,洒泼出粼粼碎碎的金[se]星点。

    花梨下意识地四处观望他的办公室。

    “花梨,随便坐吧,”中原中也朝沙发偏头,示意,“你如果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比如想吃的想喝的,尽管跟我提,不要客气。”

    花梨知道他的脾气,也不推脱了,颔首:“好,多谢。”

    中原中也接过她手中的大衣,随手裹成一团,预备让人拿去扔掉——这是他的习惯,衣服一旦脏污,直接归宿就是垃圾桶,洗净清洁从不在选项之列。

    花梨理平裙摆,侧坐在沙发扶手椅边。余光被窗台几盆茂盛的迎[chun]攫住。她向右转身,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错落层叠,小巧灿烂的花瓣。

    这几盆迎[chun]花枝叶扶疏,修剪有形,足见主人种植用心。

    “中也,你现在也喜欢养花了吗?”

    光润的花蕊在她指尖滑过。

    一个黑手党,爱好是莳花弄[cao],就像一个屠夫擅长穿针绣花一样,花梨觉得很新奇。

    中原中也正往茶杯里注入红茶,撩起眼皮瞄了一眼,平和地解释:“谈不上喜欢,空闲时也就偶尔浇浇水,修剪修剪枝桠,大概算一种休息和放松了。”

    “叮当”一声脆响,茶杯和茶碟碰撞。

    “红茶的[kou]味,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放蜂蜜么?一勺微甜?”

    虽是问询,但在获得答案之前,他似乎已经有了九成的把握。装蜂蜜的玻璃杯盖在他手中旋开。

    花梨怔忡了片刻。

    08

    ……也对,毕竟连她父亲的忌[ri]都记得,区区一个[kou]味喜好的问题,自然也不在话下。记[xing]好,无论是谁,都懂得投人所好,不愧是年纪轻轻就能爬到高位掌如此权柄的人,果然有过人之处。

    “是的,一勺蜂蜜就好。”她对他的记忆力又一次表示了肯定。

    与她喜好一丝不差的红茶摆放在面前。

    “请用。”

    花梨掌心向上,从他俯首的姿势中,连茶杯带茶碟双手接过,以示对他的谢意。缕缕热气向上蒸腾。她对着水面吹拂一[kou],小心一举到唇边,浅抿了一小[kou]。

    连茶叶品类也是她的喜好,产自达兰撒拉,加入蜂蜜,辅以恰到好处的温度,多种风味一起生发,唇齿间若隐若现,绕开一大丛独特的花果香气。

    完全是为她量身定制的茶。

    莫名其妙的,她又想起此前的梦境。端给她这杯完美无暇的红茶,掐住她下颌强迫着她,都是这双紧裹黑[se]皮套的手掌,指节细挑有力。

    ……梦和现实相反,这句话真是至理。

    花梨心满意足地又灌下一大[kou]。

    ——好喝!

    中原中也端着和花梨同样[kou]味的红茶,双腿[jiao]叠,随[xing]地靠在办公桌边沿。低头轻啜茶水,抬眼看的却是她的方向。

    一连喝下好几[kou],显然对他调配的味道十分满意。

    藏在茶杯后的唇角浸润些许水渍,在无人可见的[yin]暗角落,微微向上翘起。

    很可惜,生活中处处充满了意外。

    比如,在难得只有两人相对饮茶的时刻。

    “中也——”

    茶香中,大大咧咧的呼喊拐过走廊,直达办公室。

    一阵大风猛然从房门外扑腾而来。

    来人急三火四地冲进室内。

    似乎没料到办公室重地除了中原中也,竟然还另有其人。踏过门槛的脚后跟紧急刹车。他站在门[kou],愣愣地盯着花梨看,花梨举着茶杯也愣愣地注视他。一动不动,眼风你来我往,像两只相对瞪眼的布绒玩偶。

    迷茫,迷茫,还是迷茫。

    “——咳咳。”

    不速之客率先回神,清了清嗓子,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装模作样地对着中原中也——名义上到底是他的上司,谦卑鞠了一躬。两侧卷翘的白[se]发丝,也随之轻俏地一摇一晃。

    “中也大人,您让在下调取的资料,在下已经整理完毕,请您作进一步指示。”

    中原中也皱了皱眉,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好,辛苦你了信天翁,先把文件放在桌上吧,”声音也古怪僵硬,“我等会看,有什么问题我再和你讨论。”

    “中也,你现在有工作要做了吗?”

    花梨极有眼力见地起身,向窗外张望一眼。动动脚趾头想,黑手党的机密怎么可能让一个外人知悉,还是先走为妙。只是喝一杯茶而已,万一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被杀人灭[kou]她不是亏大了。

    “中也,有事的话你就先忙,改天我们再聊。今天谢谢你的招待,”她放下茶杯,“正好现在雨势差不多停了,我也要快赶去公司上班。”

    事情到进展这份上,人是不得不走了,再强留也没有办法。

    好歹今天多争取到十几分钟,说赚不赚,至少没亏。

    中原中也不再作无用功,放柔了声音提议:“我安排人送你吧。”

    “不用不用,不需要这么麻烦,”花梨摆手婉拒,“我自己打车去就好。”

    她态度坚决,他也不好再坚持,唇际一张一合,最终出[kou]的只有一句叮嘱。

    “那你路上小心些。”

    “好,我知道的。”

    虽然不知道来人是谁,恪守礼仪规矩的花梨也不会无视。和来人擦肩而过,花梨对他轻轻点了点头,弯起眉眼,微笑,极迅速地走完见礼步骤。

    人一出门,信天翁勉强绷住的正形又打回原形,立刻扒拉在门[kou],探出半个脑袋,努力睁着眼向外巴望。

    袅袅婷婷的背影,像一道随阳光变换的纤长影子,几个轮转间,便悄然远去。

    中原中也背着手,卷起一筒纸走到门边。趁他不注意,一锤,磕在他头发茂密的脑门——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刚才还没看够啊?赶紧进来。”

    信天翁抓了抓头发,朝他挤眉弄眼:“诶中也,她是不是就那个……你以前提起过的,邻居家的小姑娘啊?”

    中原中也将手中的纸筒展开,信手扔在桌上,不言语。

    但信天翁已然得到答案。

    不如说,在进到办公室的那一刻,和她在虚空中目光相接时,一些接近于真相的猜想便已经呈现。

    ——来源于她衣领上绣的迎[chun]花。

    中原中也养在窗台上的也是迎[chun]花。

    他喜欢迎[chun]花。

    世间哪有巧合,只存在不为人知,偷偷隐匿在见不得光处的必然而已。

    他用手肘捅了捅中原中也的小臂,“我说,你就这样放她走了?”

    “那不然呢?”中原中也瞥了他一眼,“你觉得应该怎样?”

    信天翁:“我还以为你会和她定好下次约会的时间呢,真不懂可持续发展。”

    中原中也:“……你没看到她手上戴的戒指?”

    信天翁大惑不解:“嗯?所以?”

    信天翁直直地盯着他。那副架在鼻梁的墨[se]镜片,此刻像一面反光镜,将这位平时四平八稳,高高在上的干部扭曲成了一个卑小的形象。这个形象落进本人眼中,又化成一把尖刀,狠狠捅进心脏深处,翻绞出模糊的血[rou]。

    他甚至能闻到不存在的血腥味。

    一时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或者在竭力避免某些词亲自从[kou]中吐露。

    “……她不是我的女人,由不得我想怎样就怎样。”

    他背过身,拉低帽檐,假装专心整理手中的文件。似乎只有完全不相干的行为,才能为他作掩护。说不清是什么想法,他将自己完全隐藏,并不愿意把真正的心情直白地剖开给别人看。

    “她的未婚夫是富泽家的次子,富泽达二。三个月后就要结婚了,这件事你总应该知道吧?”

    信天翁:……

    啊,不会吧不会吧,这也能是问题?

    “嗐,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就这?这也能难倒我们中原干部?”

    他一听,乐了,理直气壮地叉腰。

    “那你把她抢过来不就好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