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舟正在抓猫。
四月仲春时,剑阁满桃花。不知从哪窜出来一窝小猫,毛尚且都没长齐,便跌跌撞撞地跑上了屋顶,几个月的小奶猫尚不能飞檐走壁,于是只能缩在房檐边喵喵哀叫。
沈放舟刚想睡会儿便觉得头顶很不安生,气势汹汹地冲出来一看,才发现是这么一群小家伙在扰她的安眠。
那——只能不生气咯。
没什么休息的打算了,沈放舟干脆就捡了个纸箱,房檐微高,纵然是她也不能轻而易举地够到最上面,没法子的青衫剑客头顶纸箱摇摇晃晃,努力地踮脚试图让小猫能安全地落入箱子里,实现高空生命转移计划。
被放出来真正长生鹤器灵很无奈:“我说舟舟,你用灵力飞上去不就好了?”
“......别叫我舟舟,”沈放舟,或者说,十六岁的殷行昼抿抿唇,有点生气,“她们这样叫我也就算了——你怎么也这样说。”
“......哎呀,说了多少遍了,你们是一个人啊。”
“可我又不认识她们。”
“大家都认识你呀。”
“......”
远处传来长生鹤的絮絮叨叨,祁钰望着别扭的徒弟叹口气,饶是剑阁掌门也不禁有点苦恼:
“这得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啊?”
半个月前,无穷雷海中闪出熟悉的两道身影,所有人都以为终于能等到一个足够圆满的结局。
出来的谢归晚真真切切无半分虚假,可沈放舟......
却是一千年前,死在明珣手上时只有十六岁的殷行昼。
“能叫她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谢归晚立在远处轻咳两声,与活蹦乱跳的沈放舟不同,她的声音稍显虚弱,“这已经不是起死回生了,我借蛊毒施的可以称为转生之法,她能保留小昼当年的一段记忆,已然出乎我预料。”
说起来这须要感谢情蛊了,沈放舟与明珣魂魄相融共死雷海,本是回天乏术没有一丝活下来的可能。所幸关键时刻谢归晚想起了种在她们两人身上的蛊毒——纣煦当年濒死而活,正是借了那蛊毒的子母特性。
谢归晚便割去了一魂三魄,以此为沈放舟凝聚灵力打造出一具身体,又借着那情蛊的子母之连,百年如一日的渡化沈放舟的魂魄,才有了如今的青衫剑客。
殷知慎却有点幸灾乐祸:“反正我不急,我女儿好歹还记着我,出来时甚至还兴致勃勃地跟我
打招呼说好久不见——爱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什么时候想起来呗,我们阿昼可自由了,你说是吧?小谢?”
谢归晚冷飕飕地瞥了眼损友。
扶鹤却很头疼:“殷知慎你少说两句——有那功夫你给小谢寻两味药去,好说歹说她也救了你女儿,再说风凉话,信不信我叫你十年开不了口。”
“......错了错了。”殷知慎举手表示认错,“我马上去马上去,我在剑阁的私库有不少好东西,全部给小谢,一点都不留!”
殷知慎一溜烟地跑了,跑到半截赶紧回来把不知隔了多少辈的徒弟祁钰喊过去——剑阁变化太大,她快找不到路了。
这么一转眼,渡劫台上就剩下扶鹤与谢归晚两人,静静地望着捉下了一窝小猫,分外高兴的沈放舟。
周围人一少,便显出谢归晚望着沈放舟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专注,扶鹤左看看右看看只觉自己站在这儿跟电灯泡一样,竟有点尴尬,她心说这小崽子真会挑人下手,也真会留烂摊子。好嘛,什么都忘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可她现在跟谢归晚站在一处——这究竟算什么关系什么辈分啊!
沈放舟依旧是百年前二十余岁的少年剑客模样,衣袍翻飞眉眼璨璨,正是与谢归晚相识的最初。可眼下的行事作风......却是从前有点幼稚、还有点倔强的殷行昼。
这样的沈放舟不要说听话了,恐怕还有些逆反。当初殷知慎不叫她练剑她尚能偷偷跑出去学,如今轰地将种种往事告知与她,她尚且接受不了,更不要提......
这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道侣了。
扶鹤这几日唉声叹气愁的就是这件事,谢归晚为沈放舟舍去了一魂三魄永留魂伤暂且不提,光是这百年的守候就足以见出她对舟舟的情深来。扶鹤也很愿意为这两人办一场婚宴,可问题是......沈放舟接受不了可怎么办啊?
但皇上不急太监急,大概说得就是她了。
扶鹤急得火烧眉毛,可谢归晚却没有一点动静,不要说去见沈放舟,最多只是像这样遥遥望她一眼,而后便自顾自地回去饮药调息身体,提起这件事的次数还没有不解的沈放舟多,乍一看,简直她才像无意再续情缘的那个。
扶鹤干咳两声,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正常:“那什么......小谢啊,你、你不想见见舟舟吗?”
立在渡劫崖畔的白衣门主闻言却只轻轻一笑,长风漫散,谢归晚从远处的沈放舟身上移开视线,不急不徐:
“.......我
等她来寻我。”
*
所以她怎么还不来找我?
沈放舟抱着装着三只小猫的纸箱坐在桌旁,表情凝重。
这传说中她的道侣,究竟在哪呢?
不是,真有这么一个人么?这都半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也没人来找她也没人来给她递个信,总不能大家是在骗她吧?
还是说,那个人其实也不是很喜欢她?否则在母亲师尊师姐师妹都轮番来探望她这么一遭后,怎么她还没出现呢?
自己关自己禁闭、十五天就没出过院子的沈放舟如是想。
想到这儿沈放舟有点走投无路了,她想了想:“......小洲?”
坐在她旁边看话本的谈小洲就马上抬头,无比响亮地欸了一声笑起来:“舟舟我在!怎么啦!”
也许还是同龄——至少表面的同龄人能更容易玩到一起,沈放舟对边映雪楼重等人要接受得更快。
旁边的长生鹤于是很气愤:“沈放舟你偏心,怎么就准她叫你舟舟,不许我喊?”
沈放舟没说话,只是悄悄地抱着猫往谈小洲那靠了靠。谈小洲就喔了一声来了精神,沈放舟这副样子很像当年看到某些情节后,就迫不及待来找她分享的模样,谈小洲竖起耳朵,心情雀跃,然后便听到了沈放舟的问题。
“你说我那个道侣......是不是不喜欢我呀?”
谈小洲:“?”
谈小洲神色诚恳:“不会,她超爱,她真的超爱。”
再没有比谢门主更爱的人了,谈小洲啧啧称奇,摇头感慨。
沈放舟哎呀一声躺回去:“那你说她怎么还不来找我呀?”
谈小洲沉默半晌,不知道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是期盼的意思罢?可沈放舟昨天不还哼哼着跟楼重抱怨说这就是包办婚姻吗?
天哦,少年的心思真是很难猜的哦。
谈小洲憋着笑去试探:“这不是很好吗?你不想认识她,她就也不来打扰你。”
“......可是总归她是我名义上的道侣啊,”沈放舟别别扭扭,“还是大家都知道的,我母亲都知晓呢。这岂不是说之前我和她已经见过长辈了?”
说起母亲,沈放舟又忽然想起一人:“欸小洲,我有事还想问你,谢师尊她去哪了?”
谈小洲却听见这话咦起来:还嘴硬,想关心谢归晚非要换称呼,真当我们都不知道吗?
她也配合着演戏:“谢门主为了救你
神魂有伤
这几日都在隔壁峰调养休息呢。”
沈放舟啊了一声
真是刚知道这件事。她有点着急:“伤得重不重?我母亲赶去了吗?我听说我自己以前精通医术
我能帮上忙吗?”
“别慌别慌
”谈小洲笑起来
只觉道侣这事十拿九稳了
“殷掌门和扶鹤陛下都在那帮忙
料想门主身体是没有事情的
?唐小海)
你别着急。”
沈放舟叹口气
摸了摸怀里的小猫崽就要下地:“不行
我晚间得去拜访她一下。谢师尊待我一向很好
她赠我剑名
又要送我长生鹤——这么好的师尊
我总该尽到晚辈的义务的。”
她这话说得堂堂正正正气凛然
完全是小辈的款款爱敬之心。于是谈小洲的笑意就逐渐凝结在脸上
听着沈放舟几乎感慨:
“唉
小洲你说
我等等出去要不要找一找我那道侣啊?说起来也不知道她去哪了。自从那天谢师尊救我出来后
她就从来没出现过
她好歹
好歹也来一趟跟我说清楚吧
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呢。”
谈小洲沉默了一瞬
她和长生鹤对视一眼
都在彼此眼底发现了名为惊恐的情绪。
完蛋了
她现在才将将想起来一件事
她们只告诉沈放舟她有道侣
却都没告诉沈放舟
那人究竟是谁。
谈小洲小心道:“......那个
你其实已经见过她了。”
沈放舟顿在原地
半晌
惊奇地啊了一声
有点疑惑:
“见过了?谁呀
不是说她长我一辈的么?可我这些天从未出过院子
一直和你们在一处玩
见过的长辈......我师尊、师姑、燕门主、司掌门、谢——等等。”
沈放舟忽然就不说话了。
谈小洲努力让语气活泼一些:“就是、就是谢门主呀。”
“......哪个谢门主。”
“你母亲的好友
你的道侣
谢归晚谢门主。”
沈放舟:“......”
天哪。
沈放舟的脸慢慢地、慢慢地涨成浓郁的绯红色。
她忽然就埋头钻进了枕头底下
觉得脑袋里嗡嗡响。她不是想睡觉
她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好是能保护她一辈子的地缝
谁都进不来的那种。
老天
这不是开玩笑吧???
她的道侣、她曾经的心上人
竟然是谢师尊谢归晚......不是
她过去到底做了什么?这简直是有悖人伦
欺师灭祖的大罪啊!
沈放舟闭眼
很想死一死。
不行吧
这怎么可以呢?这绝对不行!一夜之间
满怀憧憬高高在上的长辈
竟然变作了曾经的枕边人心上人
沈放舟犹如五雷轰顶
她面如死灰
觉得自己很应该被抓起来。
谈小洲看她这样也吓了一跳:“不是舟舟
有话好好说
你别闷在里面不出来呀
这世上没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情——诶?”
话音未落沈放舟就从枕头地下弹了出来
抿抿唇很郑重:“你说的对
这世上没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情。”
谈小洲呃了一声:“所以?”
沈放舟跳到地上
跳着脚去穿鞋穿衣服
神色坚定:“我要去找她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