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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救声

    你羡慕我什么?

    这句问话掷地有声,砸在坚硬的地板上,像是玻璃杯,碎成了好多,好多的碎片。

    夏让尘黯然。

    之前的夏让尘不懂内情,这一句纯粹是无心之失,无论怎样计较,都怪不到他身上。

    可是有些话,有些动作,就是这样的。

    说者无心,以为是柔软的羽毛,听者有意,将其化为尖锐的针,扎在心头,偏偏记了这么多年,任其反复腐烂。

    夏让尘其实是懂季歇的。

    在基地的时候,有恨他的,也有爱他的,当那些稚嫩的面孔说出他们长大想要成为他这样的人时,他的第一反应也是如此。

    他能懂他们为什么羡慕。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感到深切的悲哀。

    他太明白了,他们羡慕的不是他,而是一个完美的虚影。

    站在高位之上,要付出的代价太多了,只有亲自走上去的人才会明白,脚下踩的是累累白骨,手中拿的是鲜血淋漓的刀,刀上血不止来自于陌生人,也来于他的朋友,甚至来自于他自己。

    夏让尘没有勇气戳穿虚伪的纱布,说出真实发生的一切,而季歇撕了伪装,走向他。

    某种程度上而言,季歇比他勇敢很多。

    夏让尘开[kou],发现自己无法说出任何一个安慰的字。

    迟来的道歉没有意义,季歇讲出这些的本意,也不是为了让他说那些无关痛[yang]的话。

    有人会因为道歉释怀,有些人却不会。

    季歇痛苦的来源不是他,他的任何话除了再次揭开他的伤[kou],根本于事无补。

    可惜,那些真正能让伤[kou]愈合的人,已经永远不在了。

    有些伤[kou],至死都改变不了腐烂发臭的结局。

    夏让尘的沉默进一步刺激到了季歇。

    答题的时间已经逐渐告罄,沙漏里的最后一粒沙落下,答题人[jiao]上了一张白卷,这让批改人感觉到出离的愤怒。

    季歇一步步[bi]近夏让尘,他终于撕开虚假的伪装,又一次露出了傲慢的真面目。

    他宁可夏让尘安慰他,讽刺他,也不想他作出这样的反应。

    安慰和讽刺代表着类似的虚伪,而沉默代表着格格不入的真实。

    他前进,他后退,是抗衡,也是狩猎。

    季歇把夏让尘[bi]入墙角,他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压迫着夏让尘。

    “这个问题这么难回答吗?”

    “或者,我换一个问法吧。”季歇的气息近在咫尺,“你喜欢我什么?”

    夏让尘低头,他看着窗玻璃,季歇的身影完全将他包裹,在[jiao]缠的[ru]白[se]水汽之中,他们的倒影忽隐忽显。

    一时显现在昏黄的厨房里,一时陷落在黑暗的暮[se]中。

    其实,在平静中,并不比站在暴雨中安全。

    夏让尘倨傲的姿态惹恼了季歇。

    季歇伸手,掐住夏让尘的下巴,强迫他仰起头。

    “我在等你的答案。”

    季歇心知肚明,夏让尘不会知道答案。

    他以为,自己会在夏让尘的眼中看到不甘、挣扎、恼羞成怒,所有被猝不及防[bi]入牢笼之中的野兽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是人[xing],也是兽[xing]。

    但夏让尘看向他,眼中却澄澈一片。

    往深处望去,尽是漠然。

    这完全是个陌生人,在看另一个陌生人。

    明明入笼的是他,被困住的是他,他却好像胜券在握,满不在乎。

    夏让尘的视线缓缓下移,定在某一点。

    顺着季歇的手臂,他看见了满是伤[kou]的手。

    这些伤[kou]原本在他洗澡前还不存在。

    他想到自己洗完澡以后,瘫在沙发上的季歇,消失的水杯,和蔓延在他脚边的白布。

    这一切有了解释。

    “你在看什么?”

    季歇在固执地等待他的回复,语气近乎是恶狠狠的。

    他在等,等在夏让尘脸上看见和他类似的虚伪,他都准备好了冷嘲热讽。

    “你的手受伤了。”

    季歇一滞。

    这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防卫姿态完全在夏让尘面前失效了。

    在夏让尘开[kou]的瞬间,季歇听到了金属碰撞的轻响。

    这个人知道他在怕什么,即使现在暂时占据上风的是他,但是笼子真正的钥匙,好像一直都握在另一个人手中。

    季歇把手往后面缩。

    手被玻璃碎片划伤了。

    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手,这双手可以握手术刀,可以弹钢琴,这是他最大的骄傲和依靠,他本不应该让它受到分毫的伤害。

    但是等他的理智回笼的时候,他的双手已经这样了。

    这不是第一次,季歇知道,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皮[rou]伤而已,无伤大雅,他甚至自虐似的在水下疯狂揉搓,让那些伤[kou]再次破开。

    疼痛,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却有一双手更快,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腕,强行把那双打算退缩的手从黑暗中拿到了光明之下。

    “你受伤了,”夏让尘蹙眉,“跟我来。”

    音量不大,每个字都很清晰。

    不是问句,是明确的陈述句,在下达命令,不给人反抗的机会。

    季歇的手腕就这样被夏让尘抓着,离开了厨房。

    夏让尘拄着拐杖,发着高烧,比他更适合当一个病人。

    但是季歇被夏让尘抓着,能感觉到他手掌的力道、行走的步伐,这些细节,表现得都不太像是一个病弱的人。

    病痛可以摧毁很多东西,也有一些东西,是它永远无法撼动的。

    比如仪态,比如气度,比如习惯。

    那些摧毁的,凌驾在病痛之上,化为了人类特有的韧[xing]。

    夏让尘在翻邓艾拿过来的药,堆在地上的白布碍事,被他随意用拐杖拨开。

    被稀释的红[se]露了出来,在白[se]的衬托下,有些刺眼。

    夏让尘看到了,却没有皱眉,只是淡淡扫了一眼。

    他知道了。

    季歇以为夏让尘会问,至少会不咸不淡提起一句,但是夏让尘没有。

    夏让尘继续翻袋子,很快翻到了自己找的东西。

    季歇伸手,想要接过。

    夏让尘却坐下来,沙发凹陷,将季歇引向他。

    求救声

    他自然而然抓住了季歇伸出的手,用酒[jing]消毒镊子,挑出掌心里的玻璃碎片,再拧开红药水,涂上去。

    夏让尘不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

    基地出任务,最容易的就是受伤。

    其实这点小伤根本在他们眼里都不算伤,又不是见骨,只要不影响行动,不危及[xing]命,什么伤都是小伤。

    夏让尘只是想起了一件旧事。

    基地之前有个医生,有次出任务,右手被突袭的丧尸咬了一[kou],为了防止病毒扩散,队里的人马上砍断了他的右手。

    很简单的道理,保住右手还是保住生命,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

    但是那个医生不这么想,回到基地以后,他就没有再和任何人[jiao]流过,在留下一份遗书之后,这个医生用救人无数的手术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人活在世,特别是末世,总要有个信仰,有个念想,才能挨过无数没有希望的[ri]夜,活下去。

    对医生来说,完成手术的手,就是念想。

    看到季歇手上的伤[kou],夏让尘第一个想到的是这个。

    多么疼痛的过往,能让他摒弃自己最大的骄傲?

    夏让尘不想开[kou]问,个人有个人的隐私,不想说就不说,人活着,知道太多的秘密,不见得是件好事。

    棉花[bang]被浸润了,暗红叠上鲜红,像是画家在调配适合的颜[se]。

    “别多想。”夏让尘对季歇说,“还你刚才那条毛巾的恩情,两不相欠了。”

    红药水的气味很浓,他的话音也沾在了药味。

    棉签戳在伤[kou]上,季歇的手指很轻地颤动了一下。

    夏让尘看见了:“疼吗?”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

    夏让尘的头发还没有擦干,黑得让人晃神,在灯光之下,显得特别柔软,是和展现出来的[xing]格格格不入的那种柔软。

    光影是最佳的画手,描摹着他面容的轮廓,像是画家费劲毕生心血绘制而出的假象。

    病态的苍白和乌黑的发丝形容了这样鲜明的对比,又叫嚣着他生动的存在。

    没有等到他的答案,夏让尘抬起头。

    那双琥珀[se]的眼睛映照着季歇的模样,很干净,也很纯粹,单单如此难免枯燥,但是那一点沉淀的,让人畏惧的冷涩泛上来,竟像是冷月当空,令人难忘。

    季歇听见,窗外的风声有片刻的停滞。

    那是很短暂的一秒,短暂到季歇反应过来后,怎么也抓不住。

    “嗯。”季歇其实没听清夏让尘问了什么,随[kou]应答。

    夏让尘挑眉,他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似乎心满意足。

    “活该。”夏让尘冷笑一声,“忍着吧。”

    眼前的人冷冰冰的,坐着不动的时候,像是一块化不开的雕塑,即使活动起来,也给一种不易亲近的直觉。

    正是因为这一点,季歇和他待在一起,才发现没有之前想象的那么不舒服。

    距离感不在于物理,而在于心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季歇提起了被夏让尘轻易揭过去的话题。

    “我其实能懂你的想法,”在涂药的间隙,夏让尘开[kou],这次他没有避而不答,“幸福的人强加在不幸的人身上的任何情感,都是枷锁。”

    “我不会再和你说这样的话了。”

    虽然像是随[kou]提起,但是语气很真挚。

    他是在很认真地和他作出保证。

    红药水干了,趁着沾药的间隙,夏让尘抬头:“可以吗?”

    这是夏让尘第一次征询季歇的意见。

    夏让尘知道,季歇是审判者,[ri]后会造成一场巨大的灾难。

    他们站在对立面,严格来说,他们是敌人,而不是朋友。

    但是,是非很分明,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和阵营无关。

    妥协不是认输,而是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进行弥补。

    季歇没想到夏让尘会给出这样的回答。

    夏让尘是个不服输的人,每次对弈都不会甘居下风,季歇以为,他和他所认识的那些虚伪的人一样,都是狂妄的。

    现在看来,并不完全如此。

    夏让尘处理伤[kou]动作很快。

    这二十多年,进入103部队之后,他大大小小出过成百上千次任务,在野外的时间比在基地的时间加起来多得多。

    危险随处隐藏,无处遁形,受伤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

    但是,他其实是不[shu]悉怎么替别人处理伤[kou]的。

    旧103部队在的时候,他偶尔帮队友处理一下,总被沈深看笑话,说他不是疗伤,而是造成二次创伤,夏让尘对此心知肚明,他的手法其实并不轻柔。

    去年之后,整整一年,他都没有替别人处理过伤[kou]。

    他是基地的首席指挥官,没人敢使唤他。

    他的那双手救不了人,只能杀人。

    不过这次,一切意外的顺利。

    每一次下手的力度,涂抹药物的多少,怎么从皮[rou]之间捡出玻璃碎片,处理都很得当。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手,抓着他的手,进行一系列动作。

    夏让尘想起,沈深和他提起过,他是扶仁医院的一位外科医生。

    这也是网友攻击他的一个点。

    说他的职位是托家里的关系上的,白白挂个名,图个好名声,实际上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

    涂完药水,纱布覆盖在狰狞细碎的伤[kou]上,遮住了残忍的表象,一切仿佛被拨回正轨。

    夏让尘把季歇的手腕还回去,季歇活动了两下,点评。

    “动作有些生疏了,”很客观的评价,“但包得勉勉强强,看来忘得不多。”

    夏让尘盯着季歇手上的纱布,在思考另一个问题。

    季歇的话确实提醒了他。

    如果那些谣言是真的,一个流连酒吧、不学无术、叛逆不孝的人,会是怎么样的?

    医院挂个名,躲在父辈的庇荫下,做个不学无术的[lang][dang]子。

    可从他的本能动作,从季歇的话来看,夏让尘起码不是网友预想出来的那种人。

    究竟有多大的偏差?

    夏让尘突然意识到,自己能够回到灾难降临之前,不一定只有那些在丧尸[chao]中冤死的亡魂推[bo]助澜。

    还有一个人。

    之前的夏让尘。

    能杀死一个人的,不一定是物理上的伤害。

    在基地的时候,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死去,这些人不止死于丧尸,还有死于心理防线的崩塌,比如那个自杀的医生。

    他们是溺死的。

    溺死在碎裂的信仰中。

    溺死在生存的时代里。

    也许这次重生,是溺亡的夏让尘,发出的最为撕裂的求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