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激

    第二天下午,皇马全队搭上阿联酋航空赞助的豪华包机。机舱不大却五脏俱全,各种娱乐休闲设施应有尽有,奢华又舒适。

    伊维察一上飞机,一种[shu]悉的窒息感袭来。他径直坐到了最后一排的角落,看都没看一眼窗外,就把舷窗拉上,戴上头戴式耳机,声音开到能刚好能遮住外界一切声音。

    他闭上眼睛,试图平复心绪,但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同一幕画面。

    莫德里奇走到伊维察身边,看到紧闭的舷窗,叹了[kou]气,在行李架上放好行李,坐到他旁边的位子上。

    贝林厄姆站在他前面的一排座位的过道边上:“小伊,我失宠了。”

    巴尔韦德把贝林厄姆挤到里面的位置上:“人家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你往后排吧。”

    贝林厄姆趴在椅背上回头看他:“小伊,别睡了,快告诉我卢卡小时候是不是也喜欢上树。”

    贝林厄姆想伸手捏他脸,被莫德里奇一把按回去:“他昨天没休息好,让他睡吧。”

    飞机开始滑行,引擎的轰鸣声渐渐填满了伊维察的耳膜,超重感使他开始跌落,陷入无边的噩梦。

    克罗地亚,扎达尔。

    垂死的夕阳咽下了最后一[kou]余晖。

    “闭眼,小伊,别看。”

    天空黑压压的一片,几十架轰炸机遮蔽了天空,引擎的轰鸣声震耳[yu]聋。

    紧接着传来了接连不断的爆炸声、碎裂声,人类的哀嚎声、祷告声、哭喊声、呼救声。车辆在混乱中发出尖锐的鸣笛声,楼房的灯光在空袭警报中熄灭,城市一下子由白昼变成一片黑夜。

    地上血水横流,母亲尸骨已寒。

    小男孩从衣领里掏出十字架,用指尖轻轻抚摸着镶嵌在银质十字上的耶稣像。“请让我母亲的魂回来吧。”慢慢地,他将十字架移到唇边,闭上双眼,泪水淌满了他稚嫩的脸颊,“我的天父,求求您,让我母亲回来吧。”

    那是他跟外婆学的。那年他发高烧快昏迷时,外婆就这么向天父祈祷。

    他的外婆三天前死于“心碎”——那时他们这么称呼心脏病发病却得不到治疗的人。

    飞机飞得越来越低,父亲也倒下了。

    母亲的魂没有回来,父亲的也没有。

    烈焰的火舌[tian]舐着天空,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整座城市在几个小时之间成了被战火撕裂的残骸。

    “卢卡,我没有家了。”

    两个小男孩艰难地在废墟里找到一块空地,虽然已经被破坏得支离破碎,但他们并不在乎。他们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克罗地亚球衣,互相传着球。足球是他们的小型避难所,这是唯一能分散他们注意力的事。

    “谁允许你穿的。”地里伸出一双手,扯拽着那件成人款的国家队战袍,直接把衣摆扯到他的脚踝。

    小男孩拼命护住身上的球衣,穿上它是他唯一的梦想。

    恐惧被[chou]离成梦魇,破败的屋舍乱了阵型,如同蜡烛一样倾轧下来。荒凉的足球场扭曲变形,失去了几何形状。火焰从窗户中蹿出,透过厚重的雾气,将一切染成诡异的颜[se]。火焰中有一张老人狰狞的笑脸,“小子,你跑不掉的。”

    小男孩被无形的力量束缚,怎么也无法逃离这荒诞的梦境。观众席上的克罗地亚球迷一齐嘲笑着他,他们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收缩,宛如一场黑暗中的狂欢舞会。

    [se]彩变幻不居,庆典上漫天飞舞的红白[se]的纸屑全都变成了炮火,观众席上的每个人都举着黑压压的枪[kou]向他瞄准。

    “小伊,醒醒。”

    “伊维察!”

    伊维察戴着耳机,听不见外面的声音,眉毛很重地皱了一下。

    他一步也迈不出去,仿佛被定在了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扣下扳机。

    “小伊?”莫德里奇晃了晃他垂在身侧的胳膊,被他反手扣住,攥住他的手。

    周围的一切,这片混乱光怪陆离的场景在梦境的深渊中渐行渐远。

    阳光从他梦中人的背后穿透,勾勒出侧脸模糊的轮廓,逆光下那一头金发散发着温暖的光泽。

    人刚从梦中醒来时,通常会短暂地处于一种脆弱无助的状态。伊维察大脑空空如也,朦胧的双眼还没有完全适应光线,眨眼间有一丝茫然,迟疑地轻声念到:“卢卡?”

    胸[kou]的闷痛后知后觉地袭来,像是被人剥离了血[rou]。伊维察抬手想要捂住心[kou],才发现莫德里奇紧紧攥着他的手,应该说是他攥着莫德里奇的手不放开。

    伊维察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松开手,动作有些不自然,仿佛还在试图摆脱噩梦的束缚,莫德里奇的手骨节都被他攥出了青白[se]。

    莫德里奇很少见到他这般易碎的模样。他脸[se]煞白,鬓角冷汗涔涔,嘴唇也白了,像是溺水的人刚被打捞出来。

    “小伊?”

    莫德里奇一下子慌了神,用整个机舱都能听见的声音大喊:“队医!队医呢?”

    伊维察伊维察摘下耳机,从梦境中脱离出来。他拉住莫德里奇的衣袖,刚才眼中的那种脆弱敏感已经完全消失了:“我没事。”

    应激

    全队都站起来了,目光看向机舱最后的角落,安切洛蒂都不淡定了,抬起一边眉毛:“怎么回事?”

    “小伊,你脸好白。”

    “天哪,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伊维察承受不住那么多关切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我没事。”

    “谁信啊,你知道你现在多吓人吗?”

    队医在比赛[ri]全程跟队,此刻就在机舱里待命,得知突发情况后赶紧赶来。围过来的队友们给队医开出一条道。莫德里奇站到一边,把队医让到他位置上,然后又围到刚好能看到伊维察脸的地方。

    “放松一点。”队医从急救箱里取出一个柔软的袖带,缠绕在伊维察的上臂上,又将一个测量血氧饱和度和脉搏的小夹子夹在伊维察的指尖上,传感器上发出微弱的红外光。

    莫德里奇急切地问:“怎么样?”

    队医还在等待测量结果,前排的巴尔韦德崩溃地叫喊着:“小伊,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好像他们即将生离死别。

    伊维察无语地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没事。”

    队医对着电子屏幕看了一会,把各项指标对了一遍:“没有严重问题,可能是……坐飞机不适应,再观察一下吧。”

    “亲爹,你最好别告诉我你晕机。”

    伊维察配合地顺着台阶下:“嗯,我晕机。”

    “……”

    全队都松了一[kou]气,安切洛蒂抬起的半边眉毛也终于放下了。

    “小伊,你吓死我们了。”

    “没有你我们可怎么办。”

    众人散去,回到各自位置上。莫德里奇看着伊维察面[se]恢复正常,还是担忧地问:“好点了么?”

    “嗯。”

    “梦到什么了?”

    伊维察想了想,选择[xing]地忽略了一部分内容:“还是那些小时候的事儿。”

    莫德里奇说着全队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懂的语言:“小伊,都这么多年了……”又像是怕他误会,补了句:“战争已经结束了。”

    “战争没结束,卢卡。你知道吗,我到现在都不敢直视天空,一坐飞机胸[kou]就疼得喘不上来气,闻着粗粮面包和野菜沙拉的味儿就犯恶心。”

    莫德里奇沉默良久,“我知道。”

    伊维察向来不喜欢向人袒露伤[kou]。或许是刚才的梦太过[bi]真,对着前男友,他好像变回了梦里的小男孩,不知怎得说了出来。

    多年前,他被医生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对所有和创伤有关的事他都会试图回避,时不时会做噩梦,有时痛苦记忆会在意识里反复闯入。这几年来,本来已经好多了,可能是这两天换了环境,也可能是因为又碰到了卢卡,情绪意外地[bo]动,一上飞机又复发了。

    “小伊,我记得很久之前你和我说过,困在过去是没办法前进的,要往前走。”

    两个小时的航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抵达戴高乐机场已是傍晚时分。皇马全队身着光鲜笔挺的高定西装,走过两侧早已挤满了球迷的通道,老远就能听到顶破天花板的尖叫声欢呼声。

    “这和主场有什么区别?”

    “他们巴黎人不支持巴黎么?”

    “没办法,我们是皇家马德里。”

    “我宣布巴黎已经被皇马占领了。”

    皇马在巴黎受到欢迎不奇怪。一来皇马在全世界的球迷基数巨大,二来皇马现役和历史上都有不少法国球星。现役队里拥有法国国籍的有楚阿梅尼、卡马文加、费兰·门迪,历史上也曾出过齐达内、本泽马、瓦拉内等法国巨星。

    “小伊,你好火爆,我耳朵里已经听不到别人的名字了。”

    “布拉泽”的尖叫声不绝于耳。疯狂的球迷们差点冲破安保的防线,简直要把伊维察生吞活剥。

    “小伊有颜有实力,本来就有一大票球迷喜欢。”

    耳边传来小女孩的哭声,伊维察停下脚步,一位金发碧眼的法国小女孩,还没有他一半高,挤到了最前面,努力伸长胳膊把球衣递给伊维察。看到数字10的印号,伊维察连球衣和笔一起转[jiao]给莫德里奇:“卢卡,你的。”

    莫德里奇接过球衣,小女孩拉着伊维察的衣角急得眼泪汪汪,带着哭腔说着法语。

    “小伊,她说想要你的签名。”法国人卡马文加帮他翻译,“她说你的球衣昨天被抢光了,根本买不到。”

    莫德里奇长长地“哦——”了一声,把球衣和记号笔一起还给伊维察。“幸好我还没签。”

    伊维察没忍住笑了,用银[se]记号笔认真地在莫德里奇的名字印号上签上自己的名字,银[se]的字迹在黑[se]的印号上格外醒目。小女孩这才破涕为笑。

    “开心了?你卢卡哥哥不高兴了。”小天使卡马文加蹲下帮小女孩抹掉眼泪,然后在球衣反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冲小女孩做了个鬼脸,追上队伍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