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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 章

    “阿姐,你又梦到四哥哥了吗?”

    沈安颐趴在床边一下午了,她在漱石斋学完琴,听见女使说阿姐回来就要熬黄连汤,疑心人是不是病了,跑过来,就看见阿姐正躺在床上昏睡,说梦话。

    小几上放着药碗,沈安颐不想惊扰阿姐,就趴在床边守着。

    阿姐梦里时而哭、时而笑,可不论情绪如何变换,[kou]中唤的,总都是那个宗家“四哥”。

    沈安颐虽然年龄小,但宗家出事在三年前,她也有六岁往上了,早已记事。

    记得彼时宗家四哥哥的死讯传回京城,她亲眼看着阿姐手捧着那一盏尘灰,呆怔许久,而后生生呕出一大[kou]血,就此昏睡了过去再也醒不过来,只时不时会讲梦话。

    那情形和刚才就很像,所以她趴在床边看着,心里都要害怕死了。

    幸好,阿姐这次只是睡着了。

    沈安颐心里这才算安定下来,可如今在阿姐跟前提起宗家四哥,她都存着份柔软的小心。

    沈容音听了小妹的话,侧过脸才从枕头上沾到片濡湿,原来还是真哭了,不过这回不是为宗云谏,而只是想念母亲,她抬手摸了摸脸,没把这遭给安颐提,反倒笑了笑。

    “谁梦他呀,我只是梦到有个黄连怪,要来抓我!”

    她说着作势伸手怪物抓人般,捞起安颐揪到床榻上,安颐怕[yang]顿时逗得咯咯笑。

    两只小腿儿兔子蹬时,不慎蹬翻了小几上的黄连汤,苦味倏地弥散满屋。

    沈容音可闻不得那味道,忙起身收拾,留安颐在暖暖的被窝里待着,教坊司屋里没生炭火,那小丫头知道贴心给她盖上被衾,偏傻呆呆,自己手脚冻得冰凉。

    沈安颐偎在床头,瞧阿姐起身抹干净脸,在屋里利索来回的样子,心头忽腾起点奇怪。

    阿姐如今听人提起四哥哥,虽然都是错开不提,神情却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不过这点不同,安颐觉得很好。

    天[se]全黑后,夜幕中零星开始飘起了雪,今冬的雪来得比往常早,风也更加寒。

    时辰晚了,后头清荷院的女使寻过来,要带安颐回去,沈容音已跟安颐洗漱,正偎在软榻上看书,她三言两语打发了女使,安颐还有些惴惴的,果然片刻,老婆子就亲自来了。

    “敢问沈大小姐,今[ri]去寻相爷,是个什么结果?”

    沈容音人在屋檐下,没得跟人硬碰硬,只是不想让安颐听着,这厢起身拉老婆子出了屋,才叹气说:“嬷嬷也知,冰冻三尺非一[ri]之寒,我与相爷的情况……有些复杂。”

    如何复杂呢?

    她自己现下其实也说不清。

    老婆子真是听不惯她说话,挤着眉头翻了个大白眼,正想问点什么,她倒又开了[kou]。

    “我在这里承蒙嬷嬷多番照应,也无甚报答,若与相爷冰释前嫌,心里首当记着嬷嬷的好,[kou]说无凭,嬷嬷若信不过我,这块玉佩,便算我押给嬷嬷,来[ri]必定百倍赎回。”

    沈容音说着将那块玉环塞过去。

    老婆子虽然贪财如命,但听过那是陆相的,第一念头可不敢要。

    怕她栽赃。

    只是现今听她说得煞有其事,主要人也真的出入相府畅行无阻,总归她在这待一天是一天,教坊司也不少个什么,万一她真能翻身,老婆子没得给自己埋祸端。

    “沈大小姐就抓紧吧,咱这地方不养闲人,您的牌子总不挂出去,我也没法儿[jiao]代。”

    沈容音承情笑了笑,欠身道声谢,送走了老婆子。

    她进屋望见安颐,小丫头为今晚能留下和她在一起,大大地松[kou]气笑出来,沈容音瞧她开心,自己也笑了笑,她去关窗,望着沉黑夜幕心里却总记挂着:

    陆行渊到底何时才会放她爹爹出狱?

    她爹爹倘若实在不愿意称臣,他大可将人贬谪出京,权当眼不见为净也比牢里好。

    他却偏偏要冷面无情!

    安颐这晚搂着她的胳膊,睡得很香,沈容音却是越躺越清醒,睁着眼直到天亮。

    夜里的絮雪越下越大,晨起推开窗,城中已是满目绵白。

    堆积的雪沫,圆融了亭台楼阁锋利的翘角飞檐,也掩盖了京城自变天以来,接连不断的流血痕迹,倒教城中持续已久的肃杀气氛,软化祥和下来不少。

    早朝散后陆行渊回府,正是午间未时一刻。

    步子才踏进南边角门,周管事就从府里往外迎了几步,到跟前说沈姑娘又来了。

    人还坚持要在华亭露天等他,迄今已有一个多半时辰。

    今[ri]落雪天寒,她倒也不嫌冷。

    陆行渊闻言眉头微皱,脚下步子再提起,却倒是已调了个方向。

    冬[ri]萧索,华亭周遭的[cao]木凋零,只剩下道旁几树腊梅凌风傲立,陆行渊去时,远远瞧周遭小道上,三三两两停着些下人,个个伸长脖子往里看,似在瞧什么新鲜。

    有人大抵在耍什么花招。

    果然随着他走近,底下人惊觉回神,连忙依次垂首退开,沿途肃静一路。

    陆行渊驻足便看见,那中间有人“凌风舞剑”,只沈容音没有剑,手中握一根细长枯木。

    第 7 章

    红梅作景、凛风为伴,窈窕佳人不惧严寒解了披风,展臂揉腰,尽显袅娜身段儿。

    可谁家窈窕淑女,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纵心展露?

    她是真会哗众取宠。

    陆行渊眉目沉沉,瞥了眼随侍的周管事,要是没人给通气,她怎能正好掐点这么准?

    周管事垂着眼并瞧不着,可这确是陆相爷冤枉人了,相府的马车寻常出入宫门街巷,沈容音稍微注意下就知,只需再连着早朝时辰略推一推,不难推出个大概时间。

    她顶多,是随[kou]同周管事求证了下,再请周管事替她通传说在华亭,而已。

    特意碰个相逢不如偶遇的巧,只是让那点哗众取宠的心思,显得不那么“居心叵测”。

    他想做冷面无情,她却想让他念旧。

    这剑是宗云谏教她的,她只是学不会他那样凛凛生风的招式,比划出来才总像跳舞,可沈眉眉那时爱捣乱,拿着跳舞的木剑也凑上去,好像是他一道软绵绵的影子。

    直捣乱到沈眉眉十岁,宗云谏十五岁那年。

    边塞不太平,宗云谏入军跟随宗家大哥出外历练,一走便是两年。

    那两年真是格外漫长。

    好容易等来半年一封家书,沈眉眉在信中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失望又失落,整整三[ri]没有胃[kou]好好吃饭,结果第四天一早,边塞运货的马车姗姗来迟,给她送来一箱新奇玩意儿。

    宗云谏从没有忘记过她。

    里面好些东西,她都琢磨不透该怎么玩儿,要问他,顺理成章、按捺不住地写封流水信,半年来事无巨细全都告诉他,装进信封里,比夫人回过去的家书都要厚。

    数着[ri]子等了两年零四十二天,边塞大捷,宗家大哥终于率军班师回朝。

    沈眉眉那[ri]往将军府去,看望了夫人三回,可直到就寝前,才听婢女回禀说他们归了家。

    她十二岁了,晚上已经不方便出门,夜里睡不着,预想了一夜四哥现在会变成什么模样?

    翌[ri]清晨朝露未晞,沈眉眉提着自己做的糕点,在他的院子里见到人。

    但她呆住了不敢认。

    边塞两年的风沙,迅速拔高了四哥的身量、强健了他的体魄,他仿佛眨眼间,就变得能和宗家大哥比肩,挥剑腾挪间身如游龙,剑锋所指游刃有余、疾风冽冽。

    他现在大抵不会再陪她玩闹了,沈眉眉定在那里突然这样想。

    闷闷的失落感毫无征兆地降临。

    她不敢上前、更不敢主动唤他,直到院中挺拔如松的少年,望见了廊下定住的那道粉衫身影,他收剑回身,身披万道朝霞遥遥冲她笑了笑,先唤出声:

    “眉眉。”

    那一霎那,沈容音开始怨怪自己,长得太慢。

    她生平头回无比迫切地想练剑,强健体魄,想早[ri]长得能和四哥并肩而立。

    可后来才知道,不是练了剑就是宗云谏,只是剑在宗云谏手里,才会那般威风好看。

    她也不是想变强变威风,只是怕……会赶不及他。

    宗云谏那一年,已十七岁了。

    那之后的沈眉眉,勤奋刻苦地练过一段时间的身体,也在晚上对着铜镜里,总也长不高、前后平平的自己苦恼气馁过,那时并还不明白为什么。

    后来却也明白了。

    她此刻对着他舞剑兴许几分“居心叵测”,可不知道他看在眼里又是什么感受?

    过去这些年,沈容音仍是那副绵软柔韧的花架子,她自己将这叫剑舞,并算不得“舞剑”。

    舞剑该像他从前那样,意气潇洒、英姿勃发。

    这支舞,挂牌子那晚,她其实原本打算取悦那位素未谋面的陆相,可没想到陆相本身,就是那晚最大的“惊喜”,仿佛冥冥之中,老天爷也不喜她拿他教的东西,随意糟蹋。

    可现在专门耍给他看,大抵算不得糟蹋,权当是她归还给他。

    沈容音听周遭安静下来,便知是等的人现身了。

    她暗自盘算着,该如何在望向他的那一眼,自然而然、情不自禁地,唤出声“四哥”。

    情分情分,无情怎成?

    这厢挥枝转身间隙,沈容音将目光袅袅越过枯枝,望向不远处驻足的男人,可眼角眉梢的情绪还未及酝酿出来,一眼却正对上,不远处狐裘披身的男人,那双凝寒结霜的眉眼。

    他看起来不大像念旧的样子。

    沈容音动作微顿目光稍斜才见,陆行渊今[ri]回府不是独来独往,他身后还跟着数名官员。

    陆相爷府上美人献舞,众官员哪里敢多瞧,个个垂首望地,站成寒风中的鹌鹑。

    尴尬在寒风中两相冒头。

    陆行渊两腮极轻微紧绷了下,转身留下句话给周管事,“带她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