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母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满面笑容地给她端菜,一碟蟹粉狮子头,一碗燕窝粥。
    菜式并不复杂,却胜在新鲜,还在冒着腾腾的热气,勾起人胃里的馋虫。
    “殿下也尝尝府上厨子的手艺。”
    元妤仪咽了口唾沫,只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轻声道:“夫人,这恐怕不合规矩。”
    她和绀云一块吃喜床上的果脯,和吃陆夫人端来的热菜,这性质就不太一样,前者只有自己知道,至于这后者吗……
    陆母将那碗粥又往她面前推了推,坦然开口。
    “妾身也成过亲,晓得折腾一天的劳累繁琐,殿下嫁到我们家,是低嫁,何必还苦守那劳什子规矩?你只管吃,有敢嚼舌根的只管捆了送妾身院里来。”
    元妤仪神情微怔,显然对面前女子的这些话有些意外。
    京中许多人家都觉得她嫁到陆家,嫁给谢洵是修了八辈子的福,压根谈不上低嫁。
    可处在议论中心的陆家却对她道,娶了你是我们修福,我们家高攀。
    这样不掩饰的善意对已经经历冷血宫变的元妤仪来说,有些陌生。
    但她也不是扭捏的小气人,听完陆母的话,果然眉眼弯弯,接过勺子喝粥。
    炖得软烂的燕窝粥滑入肠胃,滋润了空荡荡的身体,也让她放松下来。
    简单用完膳,元妤仪真切道:“多谢夫人。”
    陆母收拾完食盒,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殿下真想谢妾身呀?”
    元妤仪含笑点头。
    无论陆母想要金银珠宝,玛瑙翡翠,还是蜀锦鲛纱,她都会满足。
    可女子只是朝她眨了眨眼,提起食盒,“那殿下还唤我夫人?一家人,多生疏呀。”
    元妤仪反应快,立即福身唤道:“婆母。”
    陆母却挑眉看向她,同样的瑞凤眼,谢洵的是清冷,她的却明显英气许多。
    “衡璋唤我什么?”
    元妤仪:“母亲。”
    见她上当,陆母轻笑,眼角细纹微微皱起,却更显得洒脱,她拍了拍少女的手背。
    “殿下恕罪,我总馋旁人家的女儿,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您日后还是唤我婆母吧。”
    她凝视着少女,喜笑颜开,这样好的姑娘,相貌标致,人又通透,谁不喜欢?
    那傻小子,这辈子的眼光恐怕都用在挑媳妇上了。
    说罢陆母便提着食盒离去,元妤仪送人出门时却又出声唤住她,恭敬唤道:“母亲慢走。”
    陆训盈看着身后明媚从容的少女,心中更喜,干脆从手上褪下一块晶莹剔透的玉镯,戴到少女手腕上。
    “总不能叫殿下白喊了这句娘,这镯子是我母亲留的及笄礼,便送予殿下了。”
    元妤仪怔愣,玉镯上还残留着余温。
    她真要褪下镯子物归原主时,陆母却不知从哪里离开了,只留下新婚当夜送予她的贵重礼物。
    绀云看她失神,问道:“殿下,怎么了?”
    元妤仪垂手,没有再摘那块玉镯,只是若有所思地说:“没什么,只是陆家人很好。”
    没有偏见,没有揣测,只有真心。
    这家人和谢洵一模一样。
    时辰渐晚,月色当空,她回房阖上门,正要坐回榻上时,却看见条案上一本薄薄的书册。
    元妤仪拿起书,却发现书封空白,扉页上也没有名字,似乎平平无奇。
    可等她随意翻开内页,却觉得指尖一烫。
    书册内页画的尽是交叠着的身体,姿势各式各样,躺的、坐的、趴的,甚至还有站着的,让人只扫一眼便觉眼花缭乱。
    画上男女亲密无间,饶是元妤仪再迟钝,也想到了这本书册是谁不小心“遗落”在此的。
    少女脸颊滚烫,宛如煮熟的虾子,陆母这是担心她新婚夜毫无经验,又应付不来,才借送膳顺路给她留下这本参考画册。
    可是……
    还没等她平复好情绪,院中又响起一阵脚步声,随之响起的是侍女们行礼问安的声音。
    元妤仪的脸颊更烫,抢先一步把那本烫手的画册塞到了枕头底下,将团扇挡在面前。
    下一刻,一身喜服的青年便关门进屋。
    元妤仪勉强平复好自己紊乱的呼吸,在他请求自己却扇后,将那柄团扇放到了一旁的锦杌上。
    接下来,便是对饮合卺。
    元妤仪一心想着那本被塞在枕下的画册,很是心虚,有些羞怯,只觉得整个人的脑袋都是晕晕乎乎的,也不敢看自己名义上的夫君。
    反而是谢洵察觉到她的不对劲,顺着她的余光看向床榻,只有鸳鸯戏水的被褥,并无其他。
    “殿下,你不舒服吗?”
    元妤仪忙摇头道:“没有。”
    谢洵直觉她有事瞒着自己,只轻嗯一声。
    元妤仪强行拉回自己散乱的思绪,忽然对他道:“谢大人,我有疑惑始终不解。”
    谢洵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元妤仪抬眸,直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寻到破绽,“你为什么求娶我?”
    这对她来说,是一件相当意外的事。
    谢洵伸手将喜服膝盖处的褶皱抚平,目光不躲不闪,任由她打量。
    “因为我喜欢殿下。”
    元妤仪本以为会和她料想的是同一次,但谢洵接下来的话却明显不同。
    “十年前,我随父入宫,却不慎闯入内宫,寻不到出宫的路,又不敢冒昧询问,只好躲在一处假山洞里,等着父亲来找。”
    “承蒙殿下遇见,又送我一程,给我指路,臣才算妥善归家。”
    谢洵语调温和,冷淡的眉眼变得缱绻。
    元妤仪终于从自己繁琐的记忆中搜刮出这一块,她眼底闪过一丝愕然,“当时迷路的弟弟是你呀?”
    谢洵面上诡异地升起一抹薄红,“臣比殿下大一岁,不是弟弟。”
    他只是当时还没开始长个子,看起来比她稍微矮点而已。
    元妤仪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身着大红喜服的青年,终于在他眉眼间寻到一些那个小男孩的五官轮廓。
    那日她本和宫人玩捉迷藏,却无意间碰到一个迷了路的小男孩,得知缘由后,她自告奋勇送他出宫,谁料刚把人送到小路上,身后便响起了宫人们四处寻她的声音。
    是以那日,元妤仪还未来得及问他的名字,便匆忙跑开了,只是那晚,她还是没能躲过被父皇母后批评一顿。
    再后来,陈旧的记忆被新记忆覆盖,便下意识压在了心底最深处,盖了层薄薄的尘埃。
    如今被人翻出来,才觉得时光荏苒。
    心头疑惑稍解,元妤仪沉重的心情轻松许多,又听谢洵转述了陆老祭酒表明立场的话,忐忑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倘若陆家愿意站在皇帝这边,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结果和选择。
    至于崔家,她相信,崔峭作为下一任家主,若真想为自己和心上人求长久,也知道该怎么做。
    局势一片大好,元妤仪原本神情轻松,看向主动上前收拾床榻上洒落瓜果的青年,更觉欣慰。
    可是看到他的手朝枕下摸去,且摸到一本画册和两粒花生时,她的笑容立即僵在了脸上。
    “别看!”
    谢洵只是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已经翻开画册,眼中沉静的神色染上一抹深意。
    元妤仪见阻挡无果,上前将画册从他手里夺过,结结巴巴道:“这,这……”
    她本来想说不是她的,可是这东西又是从她枕头底下翻出来的,真是欲哭无泪。
    “殿下看过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元妤仪总觉得谢洵的音调似乎有些低沉。
    承认还是否认,此刻她仿佛落在砧板上的鱼,伸脖子缩脖子都难逃一劫。
    少女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然而谢洵却转身连续吹灭内间两盏灯,只留外间还燃着的一对龙凤双烛。
    周围原本明亮的空间瞬间变得暗沉。
    元妤仪正想问谢洵,却被人扶住胳膊,一股淡淡的白檀香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