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拗不过?她,只得留下,但并没大大咧咧地留在?殿中,而是?避至屏风之后——尽管楚灵均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回避的。
    她在?心中悠悠叹息一声,令侍人将他最爱的兰雪茶以及几碟糕点?端了过?去?,这才?正了正衣襟,接见许久未见的臣子。
    来人一身朝服,周身似乎还带着连日赶路的风尘与倦怠,只一双碧色的眼瞳,依旧明亮而澄澈。
    “爱卿为国奔波,着实辛苦。”她亲下台阶,笑盈盈地扶起了跪拜于?地的臣子,一如每一个礼贤下士的君主。
    “臣幸不辱命。”洛含章顺着对方的力道缓缓起身,开始按着规矩禀告此行事宜。
    不过?都是?些已禀告过?的事情。
    “朕岂会信不过?爱卿。”皇帝笑着打断,“含章不仅为朕除了桩烦忧之事,也为万千百姓谋了生路,可谓劳苦功高。卿想要什么奖赏。”
    “不过?是?臣的份内之事,岂敢居功。”异族文臣欠身一礼,眼睫微垂,然眼中光彩愈盛,恍若映水桃花。他拱了拱手,恭谨道:“能为陛下分忧,是?微臣的荣幸。”
    这些都是?老掉牙的客气话了。但由他说来,仿佛别有?一番缱绻韵味。恐怕这厮就算要杀人,也能在?动手前含情脉脉地对着自己的目标说一番海誓山盟的情话。
    楚灵均暗自嘀咕了一句,面上神色不变,“有?功便当赏,爱卿谦虚了。”
    她又端起案上的茶盏啜了一口,又很快放下。这兰雪茶色泽清亮,馨香扑鼻,但相比之下,还是?更?爱豫昌郡上贡的西山白露。
    她轻轻抿唇,又问?了遍对方想要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皇帝心意之坚,碧瞳青年未再推脱,翩翩撩起衣摆,优雅地跪了下去?。
    楚灵均也有?些好奇,他想为自己求什么恩典,定定地睨着他。
    洛含章扬了扬唇,绽开一个璀璨的笑容,清如明月,艳若桃李。
    “愿枕天子膝而眠。”
    ——这应该是?唐朝时的典故吧?
    许久不曾读史书?的皇帝默了默,开始思索这个典故的出?处。
    屏风遮挡着的内室却忽然传来一阵碎裂声,以及极力掩饰的咳嗽声。
    “以含章之智,将来成就定不亚于?李泌。”楚灵均看着循声望去?的洛含章,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权当自己没听?见刚刚那句话,道:“你赈灾有?功,年后便入台省吧。”
    “君其勉也。”
    洛含章不答,膝行几步,跪到?皇帝脚下。
    这小子该不会真想靠在?自己膝盖上睡一觉吧。楚灵均磨了磨牙。她可不是?唐肃宗。
    “卿何意?”
    他依旧仰头望着她,明亮的眼眸好似盈着熹微的光。
    “臣听?闻,陛下正为后宫之事烦忧。”
    所以呢,难道他要自请入后宫不成?
    “常闻君忧臣辱,微臣愿卸下职务……”
    楚灵均微嗤,又很快皱眉,打断他的话,“洛卿,莫开玩笑。”
    她皱了眉,不满地望着这个打断了自己计划的男人。还真自请入后宫啊?是?故意试探?还是?想借此弄权?
    她看着那双漂亮的眸子,心中百转千回……他真能为了她的烦恼,放下权势,到?后宫做个无权无势的侍君?
    “陛下……”
    “朕当年救下爱卿,可不是?因为缺个侍奉的人。”眼见着他就要吻上自己的衣角,楚灵均忙退了两步,往内室的方向一瞥,朗声道:“卿连日奔波,早些回去?休憩吧。”
    “无需多言。今日事,到?此为止。”楚灵均语气平平地遣退了洛含章,可当见着从屏风处出?来的楚怀安时,却是?一阵心虚气短,主动说起自己与洛含章的渊源。
    飞眉入鬓的青年垂下狭长的凤眼,不插话,也不打断。待身边人说完,方才?欲盖弥彰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操着一口温言软语答话:“陛下不必与臣说这些的。”
    是?了,他怎么会在?意这些?他怕是?恨不得自己早早成婚,再不与他纠缠。
    楚灵均心中有?些不快,但到?底惦记着两人久未相聚,不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转而唤宫人开宴。
    这顿饭吃得很沉默。两人对着宫人细心准备的佳肴,却都是?兴致缺缺,食之无味。
    青年文臣知道自己的言语刺痛了身边的人,然而他既没有?合适的身份、又没有?恰当的立场,只能保持着死寂一样的缄默。他坐在?临华殿里,开始懊恼自己不该因为陛下一句自苦的话,答应她的邀约。
    他机械地嚼着宫人布到?碗里的菜肴,眼见皇帝停下动作,便也跟着放下玉箸,起身告辞。
    皇帝淡淡点?头,没有?挽留。
    他的嘴里苦得发涩,连搭在?一旁的氅衣也忘了带,昏昏沉沉地出?了殿门?。
    夜幕中忽然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落在?朱红色的宫墙,落在?长长的宫道。
    楚怀安瑟缩一下,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点?冷意,
    熟悉的呼喊声在?身后匆匆响起。
    “殿下留步——”
    他回过?头去?,见到?了本该待在?君王身边的清瑶,以及他落下的外裳。
    青年接过?衣裳,欠身道谢。
    尚仪女官笑而不语,从身后跟着的宫女手中,取来一个小匣子,“这是?交给殿下的节礼。”
    “殿下不必跪接。”她虚虚扶了一把,拱手一礼,补上自家?主子的话,“殿下若是?不喜欢,尽可随意处置。”
    君主赐下的节礼,前些日子已往王府中送过?一回了,他不知道匣中是?什么东西。楚怀安怔在?原地,神思不属地愣了许久,才?重新找回步子走出?宫门?,乘车回府。
    他直觉这节礼会让自己为难,狠下心肠不去?探察,可当楚怀安沐浴更?衣,躺在?榻上时,却始终难以入眠。
    月色入户,映出?满地清辉。
    他踩着透过?小窗照进来的月亮,叹息着起了身,一身中衣站在?案几前,打开了那个漆红的匣子。
    里面是?个压襟挂件。
    莹润无比的玉连环压襟挂件。
    月光下的青年苦笑一声,几乎不敢伸手党去?碰。
    这到?底算什么呢?他瘫坐下来,将沉重的头颅埋入膝头,微颤着攥紧自己的月白中单。
    不能再这样了……他不能看着他的陛下走上歧路。
    第65章 悟黄梁(七)
    好?不容易带着群臣祭完天地祖先, 又接见完了四方封君、宗亲,便又到?了复朝的日子。
    大大小?小?的官员从假期抽身,再?次换上朝服当差, 当然, 也就免不了旧事重提:请求皇帝充盈后宫。
    ——如今边疆没有战事, 四方郡国也没有什么灾害, 皇帝那荒芜已久的后宫, 便毫无疑问地成为了满朝臣子的心病。
    这已是老生常谈的事情了。
    楚灵均并没放在心上……直到?她发现乐安王也加入了附议的队伍。
    那日朝会,章武陛下罕见地发了脾气, 愤然拂袖而去。被留下的满朝文武不敢轻易离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愣了一会儿, 开?始低声与自己身边的同僚分析皇帝为?何如此反常。
    要说后宫这事吧,皇帝表现出来的态度是?一贯不喜的——但往日至多也就是?一句不痛不痒的呵斥,或者打个哈哈,轻飘飘地揭过?。
    今日……怎么好?端端地生了这样的怒气?
    众人思索间, 尚仪女官已经?去而复返。
    “陛下口谕——”
    诸臣皆肃然而跪。
    “宣乐安王临华殿觐见。”
    楚怀安叩首称是?,与清瑶一同去往临华殿。一身明艳宫装的女官轻轻蹙着眉停在了殿外?, 请他独自入内。
    青年?浑浑噩噩地点了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临华殿的。
    隐隐约约地, 他听见了皇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