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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葡萄成熟的时候/亦舒
    沈小山不想人家这样说:她十六岁那年父母离异,呵,可找到借口了,从此功课一落千丈,开始放纵任性、酒精毒品来者不拒,父母分手造就了她的堕落,她自身童工不必对任何行为负责,全部是父母的错,要不就是社会的错。
    小山一直很争气,十分自爱,沉静的做功课,练成一手小提琴,游泳校际比赛又得过银奖,人要自己争气,她这样说。
    直到有一日,父亲沈宏子带女朋友回家吃饭。
    这时小山的母亲已经移民加国温哥华,在商场开了一家面包店,据说生意还过得去。
    前后不过年际,小山没想到父亲已经找到新人。
    她一颗稚嫩的心咚一声掉到脚底。
    那女子很年轻,廿余岁,是沈宏子下属,刚在学习打扮,事事做足一百分,反而不讨好:头发太黄,眼影太蓝,胸罩太硬,上衣太紧,外形最多打六十分。
    举止就完全不及格。
    她把小山当小孩,带来一只毛毛玩具做礼物,手臂整晚搭住沈宏子,看牢他媚笑。
    小山发觉这人一笑就露出牙肉,不甚美观。
    那晚她很沉默。
    父亲与女友似乎已经很熟络了,他为她剥橘子。
    饭后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建议小山一起去,小山不假思索的拒绝,独自留家里。
    小山记得父亲说过,只有十多岁少男少女才看电影,老远路扑进扑出,黑墨黑环境、隆隆声音响,过了三十岁,还是耐心等录音带问世吧。
    没想到今日喜孜孜地挽着女伴去轧热闹。
    小山的失望也不用说了。
    这个女子与父亲约会半年,他身边换了一个人。
    这次,小山知道他是认真的。
    沈宏子一下减掉二十磅体重,又到牙医处把破裂牙齿统统补回,改了新发型,添置新西装,前后判若两人。
    小山想,这个可能不是他的下属那么简单了。
    难道,他开始认真?
    最近,小山正整理家中旧照片,做成光碟,永久保存。
    越看越唏嘘,她不敢相信沈家曾经这样快乐。
    照片中母亲常允珊无论化妆与否都那样秀丽,父亲一表人才,小山自己也好不可爱。
    他们四处旅行:欧洲、夏威夷、阿拉斯加、日本,渐渐去到比较冷门地区,印度、嗒里,最叫小山难忘的是里约热内卢的嘉年华会。
    小山最珍惜一张米老鼠合摄的全家福,那时小山还手抱,只三四岁,笑得合不拢嘴,全家脸上发着幸福的亮光。
    小山流泪。那样的好时光一去不复回。
    进初中时他们开始吵架,美也都闹醒小山,句句离不了投资失败,负债,把房子即时卖掉还欠银行数百万之类。
    夫妻又撑了几年,两人在餐厅擦肩而过都木着脸不招呼,他们勤力工作,努力还债。
    少年小山总以为还清债务,他们又可以回到从前那样相亲相爱。
    但不。
    他俩决定分手。
    沈宏子同离婚法庭说:他俩有不可冰释的误会。
    而常允珊的理由是:对方待她,已不可容忍的残酷。
    三扒两拨便成为陌路人。
    常允珊也尝试为女儿做心理辅导。
    她这样说:离婚已是最常见的悲剧,统计平均十对夫妻中有六对终于会得离异,你父亲与我都仍然爱你,支撑到接近成年已经不容易,现在你至少略为了解,两个人在一起相处是何等艰难。
    小山知道这时不能哭泣。
    “你到温埠来读大学吧,由我来负责费用。之后,你是成年人,有自己的天地。”
    好像很简单。
    “不要给你父亲麻烦。”她还为他说话,“他深爱你,对女儿,他从不吝啬时间金钱精力,为了替你找优质小提琴,寻到苏富比拍卖行去。”
    母亲已届中年,脸上不化妆时有一层黄渍,洗之不去,眉梢眼角,尽显憔悴,她对女儿说:“全身需要大装修了。”
    她拎着简单行李,一个人到西方闯关。
    今年,小山中学毕业,成绩尚可,六优二良。
    沈宏子惋惜的说:“中文与地理有什么理由拿良,再略加用神即是八优。”可是,十八个优父母也不会复合,她沈小山的快乐童年一去不回来。
    不过,当时她很理智的对父亲说:“我已尽了力,这才最重要。”
    沈宏子立刻接上:“小山你说得对,爸太贪婪。”
    他奖小山一只金手表,背后刻字:爱女小山中学毕业纪念。父字。
    可是,小山只是他的女儿。
    他只会为女伴染发减肥补牙。
    小山不是妒嫉,她从来不是一个优质的女孩,她只是感慨。
    而且,这一切悲痛床上都得放在心中,因为正向妈妈所说,父母离婚已经不是新闻,那样普遍悲剧,岂能挂嘴边。呵,你以为只有你爸妈不在一起?有人会说:我爸又结又离三次,各有子女,我妈也不甘示弱,四个子女,各不同姓氏。还是不要声张的好。
    渐渐象一只密封压力锅,小山可以觉察到锅内热空气膨胀,已无处可遁。
    迟早会炸开来的吧。
    大爆炸那一日,是小山十七岁生日。
    沈宏子一早问她:“可要请同学吃饭?有男朋友不妨叫出来看看。”
    小山想了想,“我希望一家三口一起吃饭。”
    “你妈妈没有时间,我偷偷告诉你,她已经有了男朋友。”
    什么?小山下巴落了。
    “我也是听朋友说的,那认识当地一名建筑师,有事业基础,与洋人前妻育有三个儿子,都是混血儿,倘若他们有将来,你就是他们的妹妹了。恭喜你,一屋都是兄弟。”
    小山铁青着脸,不能相信父亲有这种幽默感。
    “今晚,我介绍你认识郭思丽,她对你爸十分重要。”
    小山看着父亲,来了,来了。
    沈宏子说下去:“思丽的父亲是著名大律师郭颂彬,你可听过他名字,思丽结过一次婚,但没子女,她本人也是剑桥法律系高材生,在她父亲律师行做事,她对于一个中上级公务员如我的社会地位有极大帮助,你明白吗?”
    小山不出声。
    多好,也许她将来可以说:“我父亲是建筑师,我母亲是伟大律师,但是,他们没有生过我。”
    她这样对父亲说:“我希望单独与你一起过生日。”
    “你总要见思丽呀,我俩已谈到婚嫁。”
    什么。
    竟然这样快。
    一家三口,各奔前程。
    父母已经各归各寻找幸福去了。
    “我们七点钟到美国会所晚饭,衣着得体一点,可是又无需太过隆重。”
    下午小山观看学习电视台节目,正是她最有兴趣的著名火山剧集。
    节目旁述员这样说:“世纪初阔克吐亚火山爆发,把整个岛炸掉一半,火山灰吹至伦敦,震央远及澳洲,火山炸开之前曾有一日一夜沉静。”
    小山此刻也没有动静。
    母亲的生日贺卡寄到。总比叮一声收过分潇洒的电邮好,可是一看便知道是超级市场放出口处那种廉价一般卡片,少年人心思特别缜密,故此小器计较。
    信里附着一张支票,更加叫她不悦,像是说:这里是五百元,去,去,随便买些什么。小山不出声,把支票夹在地理课本里当书签。
    她取出一件连身裙让女佣帮她熨一熨。
    女佣好心地说:“这件衣服怕太窄。”
    果然如此。
    “太太临走之前有好些衣服,没有带走,你可要试试。”
    好主意,母亲的晚装大方端庄,不露前后,十分得体。
    小山挑一件灰紫色丝绒外套配牛仔裤。
    她有一副同学送她恶俗的趣怪的大钻石耳环,带上,衬得一张脸登时亮丽起来,少女嘛,什么都经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