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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安罗城主罗夙有个根深蒂固的习惯──他极信佛,因此每天晚上亥时必会抽出一炷香时间前往明净堂佛前静坐。
    这一日他如往常一样,进了明净堂,随行四大保镖负手站在门外,内堂静静,轻香徐燃,只有一个老妪在旁拈珠伺候。
    “即是佛身藏,九十九亿恒河沙数诸佛所爱惜故,即是光明藏,一切如来光明照故……”罗夙正在默念经文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他皱起眉头,沉声道:“什么事?”
    门外一人答道:“回禀城主,好像是东院那边着火了。”
    “派人过去看看。”
    “是。”
    罗夙低头继续念道:“诵此陀罗尼者,现生能得十大利益:能得安乐,除一切病,延年益寿,常得富饶,灭一切恶业重罪……”
    房梁上发出一声轻笑,“如果所有人干了坏事后念念大悲咒就能灭一切恶业重罪,那世界上也就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事情了。我决定去卖大悲咒,丫头你说这主意好不?”
    丫头没有答话,罗夙已冷冷一笑,制住惊慌欲呼的老妪道:“好好的东院莫名起火,我就知道必是有高人来访,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不敢相见?”
    “见?我老人家跟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没什么好见的,这里就留给你们父女两个好好叙旧吧。”说着人影一闪,竟将那老妪风一般地带了出去。
    四大保镖立刻警觉,大喝一声:“是谁?”然后追踪而去。佛堂一下子静了下来。
    罗夙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扬眉道:“是妃纤吗?”
    身前的供案帷幕被人掀起,一女子慢慢从里面走了出来,纤长身躯深邃眉眼,正是毕妃纤。
    罗夙勾起唇角,笑容颇多自嘲,“没想到淮素最终还是让你给逃了出来。”
    毕妃纤直直地望着他,低声道:“你没有其他话要跟我说吗?”
    “有。”罗夙将佛珠往供案上一放,站起身来,沉声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是不是觉得自己受了愚弄和欺骗?是不是觉得很委屈?”
    “你会告诉我答案吗?”
    罗夙回视着她,原本就冷峻的面庞变得更加严肃,使他看上去充满威严,也更加不可亲近。他负手踱了几步道:“你长得很像你娘。”
    “我没她美。”她说的是实话,她母亲未疯前容色甚至不逊于罗依。
    “你为什么从没想过,你长得像你娘,却一点都不像我?”
    罗夙淡淡一句话,在毕妃纤心中掀起了千层巨浪,她的脸“刷”地变得惨白,不禁踉跄向后退了几步,咬住下唇道:“你……你是想告诉我……我、我、我不是……”
    “没错,你不是我的女儿。”罗夙冷冷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都不喜欢你,以及冷落你娘的原因。”
    “不可能!不可能!我娘不会做那种事情,我娘不会红杏出墙!你骗我的!”毕妃纤一步一步地后退,脊背“砰”的一下撞到供桌,一直蕴含在眼眶里的眼泪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掉了出来。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就是事实。”
    “那你告诉我,我亲生爹爹是谁?”
    “他死了。”罗夙冷笑,“你以为我会允许那种给我绿帽子戴的人活在世上吗?”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请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请你告诉我!”毕妃纤上前抓住了他的衣袍,却在对上他的目光时手颤了一下,退缩松开。眼前这个人居然不是她爹?眼前这个思慕了一十八年的男人居然不是她爹!老天真会开玩笑,永远懂得在人心最薄弱的时候狠狠地划上一刀!
    罗夙的声音低沉,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像是在她的伤口上慢慢撒盐,“我娶了四个妻子,你娘进门最晚,她这个人懦弱胆小,从不敢跟几个姐姐争,在家里一直是受委屈的那个。也因此,我反而比其他三个更怜惜她些。可是谁知──”
    罗夙说到此处,面色突地一沉,变得说不出的恐怖吓人,恨声道:“二十年前,我在围场遭人行刺,虽然保住性命,但从此不能人道。”
    毕妃纤震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那四个贱人枉我平时对她们恩宠有加,可我遭遇到这样不幸,她们一个个表面上虽然还对我奉承有加,背地里却和其他男人有了私情──你,以及罗依,根本就都不是我的孩子!”
    那凌厉愤恨的目光,像把刀子,一下插进心里来。她几乎可以看见心里有血流出来,不停地一直一直流出来,可是,无力去挡,亦无力去补救。
    罗夙放声大笑道:“罗依的生母是天朝公主,我拿她没有办法,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并对罗依格外宠溺,纵容她为所欲为,成了一个放荡虚荣的女子。而你娘未待我有所追究便自个儿疯了,她倒是个有福气的人,一疯百了。可是,背叛我的人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我都不会放过,虽然对你娘我是无可奈何,但还有你,不是吗?我知道她与神机阁主乃是世交,于是她一死就送你去那,你学的东西越多,对我成就大业就越有利。果然,我等了十年,整整十年,终于等到这么一个时机,派你和罗依都去涵天城,夺城的同时,顺便把你们两根眼中针肉中刺一起拔除……现在,你一切都清楚了吗?”
    毕妃纤以手扶住供桌,全身颤抖,眼睛又酸又疼,可是却没有眼泪了。原来到了最悲伤绝望时,人反而是没有眼泪可流的。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坦白地把这些事告诉你?”
    毕妃纤凄然道:“因为你不会让我继续活着。”
    罗夙一笑道:“不错。我不能人道的事情天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又怎能容许你继续活下去?”他朝她走了几步,却见她丝毫不动,就那样站着,没有半点要反抗的意思。如此一来,他反而狐疑,眯起眼睛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毕妃纤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乌眸流转,凄楚难当。罗夙突然呆了一下,依稀许多年前,那个有相同眼睛的女子也曾这样雾蒙蒙地看过他,看了他这样一眼,然后长声大笑,最后──她疯了。
    罗夙不禁快步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入手的那只手冰凉纤细,处处透露着柔软无依,不知为何,他心中一悸。
    “有,我有话要说。”毕纪纤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想跟你说──对不起。”
    罗夙的手紧了一下。
    “对不起。”她重复道,“第一句代我娘跟你说,因为她背叛了婚姻和幸福,失去了对你的忠贞。第二句是我对你说,因为我毫无道理地怨恨了你这么多年。无论如何,我八岁前是你养大我的,虽然你冷落我和娘,但没有你,我们早就流落街头饿死了,生父不及养父恩,谢谢你。”她说着,屈膝跪了下去。
    罗夙连忙后退一步,怔怔地瞪着她,眼中的暴戾、愤恨、厌恶之色一瞬间就淡了。
    毕妃纤非常虔诚地拜了三拜,她每拜一下,罗夙的眼角就抽搐一下。
    最后,她抬头道:“也许说出来你不会相信,这十八年来,一直是因为对你的思念和对重聚那天的期待,才让我锲而不舍地坚持下来的。我一直渴望你能看我一眼,或者,抱抱我,温柔地对我说说话,就像其他普通人家的父亲和女儿一样。”
    罗夙别过了脸,他的衣袍在轻轻抖动,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其他。
    “当你让我去涵天城帮你办事时,我真的觉得好高兴,我学艺十年,终于有为爹爹效命的机会……只要你高兴,做什么都可以,真的,做什么都行。可是,我得到的结果却是一杯毒酒,以及天罗地网的追杀……那时我真的很恨,我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和侮辱,你怎么可以把我对你这样真诚的一颗心,用那样不堪的方式毁去?”毕妃纤昂着头,哽咽得几乎说不清楚字,她深吸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继续道:“但是现在,获知真相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空荡荡的,好像一直以来为之奋斗为之努力的目光忽然间就那样消失不见了。我……我、我……你要我的命,其实不需要什么毒酒追杀,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一句话,我就会给你的。爹爹,我会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