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琉漫不经心的问道:“哦?什么人?”
    “那就是太子妃。”
    旭琉微惊:“她?此事与她有什么关系?”
    “若非娘娘提点,臣也不会想到这个瞒天过海声东击西之计。”张康将当日情形大概说了一遍,道,“我只是不明白,娘娘又是怎么知道我们在为此事发愁的?”
    旭琉回想起那天风吹得桌上的纸张乱飞,是钱明珠帮他捡起来压回桌上的,莫非她就是那时看见了摊在桌上的折子,故而特地去指点迷津?
    一念至此,心中升起股很复杂的情绪来,有点不悦,有点赞叹,更多的是惋惜与惭愧。
    她为什么不直接对他说,反而要借由下棋告诉他的属下?做的如此隐晦,是不愿邀功,还是另有他意?
    越想越紊乱,今天真是过于放纵,喝太多了。于是丢下依旧狂欢的下属们,掀帘走出大厅,被外面冷风一吹,整个人顿时清醒了很多。
    不知不觉中走到一扇门前,看见匾额上“沐阳殿”三字时,才惊觉自己竟然来了钱明珠的住处。门半开着,里面灯光昏暗,冷冷清清,几个宫女正围着火炉小声说话。
    是了,她去净台寺了,还没回来。
    从没见过她这么奇怪的女人:有倾国的美艳,却好象从不以美色自傲;虽然出身卑微,却举止端庄高雅,连贵族名媛都比不上;说她大度,她却明白白的告诉他新妃娶进来让她觉得尴尬,因此要躲到寺庙里去;说她小气,但自她入宫以来也没见她对其他妃子佳丽有所苛责。
    她能入选,是因为风丞相的推荐,而据密报,风丞相受了钱家的好处,而且宫里上上下下每个关节每个人,都收了钱家的银子,才使她一帆风顺的通过初选复选,最后走到父皇母后面前。
    他自小就厌恶这种官商勾结的龌龊行为,因此未见面前便对她有了几分偏见;后来听说她在金殿面试时表现出众脱颖而出,深受父皇赞赏时,更是直觉的认定这个女人居心叵测不可轻视;再接下去便是大婚之日,凤銮轿内走出的袅袅新娘竟是那般个天香国色,令俗尘惊艳,在震撼的同时亦隐隐察觉到了危险;洞房之夜弃她而去,是想证明自己依旧镇定清醒,绝不会为美色所惑,臣服于她;可花园折梅,众目睽睽下虽斥责她有失尊贵,却不得不承认那种美丽真是教人无从抗拒,连他也不能例外;书房内她第一次主动来找他,向他提了两个要求,如果说第一个要求还让他有所戒备,认为她在欲擒故纵的话,第二个要求则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敲碎他所伪装的冷漠与疏离,怜惜之情就那样淡淡的溢开,没法遏止;最后是娶德妃的晚上,送走毓琉后两人并肩而行,交心相谈,就象认识很久了的朋友,可是话没说完,后门已开,她幽幽而去,把一声叹息久久的留在了他的心中。
    如果……如果她不是商贾之女,如果她不是以贿赂的方式入选佳丽的话,在大婚之夜掀起红帕的那一刻,见到那样一张美绝人寰的脸,见到那样一个聪慧温婉的人,他会不会认为这是上天恩赐给他最大的幸福?他,会不会就那样爱上她,爱上他的妻子?
    可惜——没有如果。
    而现在想改变些什么,都仿佛成了对从前行为的讽刺,这种讽刺令他却步、不安。
    旭琉沿着花间小径徐徐而行,恍惚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在不久之前他曾听过。于是他抬起头,望向声音来源处,就见后院的铁门开了,两个宫女扶着一人自马车上款款走下来。
    ——钱明珠!
    ——她回来了!
    四目相接,钱明珠怔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想到他会在这里,然而很快的,妩媚不失庄重的微笑自唇边轻轻溢开,她行了一礼,恭声道:“殿下,臣妾回来了。”
    此时此刻,竟然见到她,旭琉不知道自己心中是震惊多一点,还是迷惑多一点,好象还有那么点似有若无的欣喜,夹杂在千滋百味中,又甜,又酸。
    “臣妾没有通告就回来了,失礼了。”
    “你是太子妃,进出宫门大可大大方方、前拥后呼的,何必每次都鬼鬼祟祟的走后门?”明明是想说些欢迎的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张口,又是责备。
    钱明珠的脸色微变。该死的,看样子又伤到她了!
    “嗯……我的意思是,下次你尽管从正门进出,让众人去迎接你。”
    钱明珠掩唇笑了起来:“谢谢殿下关爱,只是臣妾觉得这样太劳师动众了,臣妾回宫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殿下在前厅设宴,这么欢庆的日子里,不该为些琐事分心的。”
    旭琉望着她,一时间喉咙里象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钱明珠冲宫女们使了个眼色,宫女会意,先行带着包裹行李离去,将他二人远远的落在后头。
    “时间过的真快,上次见殿下时天上的月亮还是弯的,这会儿就成圆的了。”
    旭琉抬头,果然,天上一轮圆月皎洁,这样的冬夜本该是寒彻入骨的,但兴许是有了这轮圆月的缘故,竟让人觉得有了脉脉温意。
    旭琉忽然道:“我在前厅设了庆功宴。”
    钱明珠惊讶的看了他一眼:“臣妾知道啊。对了,忘记恭贺殿下凯旋归来了……”
    “可是有人告诉我,我少请了一个人。”旭琉仔细观察她的反应,但钱明珠听后只是淡淡一笑:“殿下是指我吗?”
    “为什么不跟我来说?你不觉得由我亲自采纳你的建议会更方便吗?”
    这回钱明珠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恐为殿下所笑。”
    “你怎知我会笑你?”
    “殿下警告过我……”钱明珠抬头,双眸望进他的眼睛里,幽幽深深,“殿下新婚之夜说过的那些话,臣妾一个字都没有忘记过……”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这会连胸口也开始沉闷了起来,旭琉张着嘴,突然觉得自己很狼狈。
    是啊,他曾经警告过她,不要再玩心机耍手段,他告诫她安安份份的当个太子妃就好,其他少管,他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于此刻回想起来,都变成了一根根尖锐的刺,刺到了他自己。
    不知当初她听了那话后,又是什么感觉……
    钱明珠扬起唇角又笑了起来:“不过殿下如果觉得臣妾有功,非要嘉奖臣妾的话,臣妾也不会拒绝哦。”
    月光与灯光交织在一起,映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调皮的样子,旭琉只觉得心中一动。
    此时两人已走了近半路程,前面不远处就是那株千年老梅树,旭琉忽然抢先几步奔到树下,脚尖轻点将一枝梅花折了下来。
    他将那枝梅花递到她面前:“这个就当奖你的。”
    钱明珠凝视着他,眼睛里是掩盖不了的震撼与惊悸,说那句玩笑话只是为了缓和一下尴尬气氛,没想到竟引来他真的攀折了一枝梅花送她。此举何意?何意?何意!
    旭琉见她迟迟不收,便挑起了眉毛:“怎么?不是你亲自折下来的梅花,你便不喜欢?”
    钱明珠颤颤的伸出手去接那枝梅花,指尖刚触及枝干,一股力道突然而来,身子顿时站立不稳,随着那股力道跌进了旭琉的怀中。
    脑中哄的一声炸开了,所有思维在瞬间雀跃飞扬碎裂凌乱,眼前的一切在她视线中旋转着淡去,只留下那如红线般的一排排宫灯,隐隐然间象是在预告某种事物的来临。
    旭琉将梅花插上她的发间,悠悠然说道:“这花很适合你……他们没有说错,你的确是天下第一美人。”
    钱明珠的眼中就忽然有了泪光。
    第五章
    那里永远是一片水气氤氲,她看见自己穿着单薄的紫衫站在岸边,神态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她依稀觉得那人不是她,她怎么可能露出那么迷茫害怕的表情,放任情绪写在脸上,被别人看的明明白白?然而心中的恐惧感却是那般清晰,令肢体颤抖,令呼吸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