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假使我要他离婚娶我,他也会答应。
    但我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
    我不想幸福。
    要是不可以嫁给你,我也不想嫁给任何人。
    他是个聪明人,一起的日子里,我从他身上学了很多是书上学不到的,所有关于建筑的,即使是细微未节,我全懂了。
    我想学画,他就给我找来最好的老师。
    我想学纲琴,他也把最好的老师找来。
    他常常带我出国。在国外,我逛的不是百货店和时装店,而是博物馆和画廊。我认识了许多顶尖儿的艺术家。
    所有你喜欢的,我都去学。
    那时候,我并没有想过会跟你再见。我只是想要成为你。我知道听起来很荒谬,但我就是要用这个方式来爱你。
    我也买了许多珍珠首饰,因为你说过珍珠最好看。我的收藏中有些是很昂贵,很罕有的珍珠。但是,它们没有一件是不可以失去的,因为这些都不是你送的。
    20
    十年来,我一直搜集你的消息,只要报上提起你,不管是一篇访问,或是短短几行的报道,我都会小心地剪存下来。
    我订阅建筑艺术的期刊,为的也是不要错过任何关于你的消息。
    只要是你设计的建筑物,不管是在任何一个城市,我都会一再回去品味。我甚至轻抚那儿的每一块石头。
    你一直都在我心里。我的回忆从没老去,反而一天比一天鲜明。
    我总是梦想有那么一天,我们会相见,你或许会爱上现在的我。我不是说过,我变漂亮了吗?
    曾经有两次,我见过你。
    第一次,是在一个舞会上,我扣那位年老的建筑商结伴出席,我在挤拥的宾客中看到你。你一如往昔,依旧那么迷人。那天晚上,许多女人都偷偷地注意你。
    那年,你是三十七岁吧,在你身边的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看来只有二十岁。
    第二次见到你,我是在我的车上。
    那天,我的司机送我回家。
    当车子经过一家华丽的餐厅门口时,我看到了你。你刚从餐厅走出来。
    那年,你是四十二岁吧?
    你还是那么潇洒,一点都没变。你手里牵着一个女孩子,这一个同样不会超过二十岁,娇嫩得像朵盛放的鲜花。
    两次的相遇,你都没看见我。
    第一次,我本来可以走上去跟你打个招呼。第二次,我本来可以叫司机把车子停在你面前。
    我没有这样做。因为,在我那位年老的情人眼里,我是那么年轻,然而,跟你身边的女孩子比较,我却老多了。
    我终于明白男人为什么爱慕青春。
    人世间惟有青春。它是一种天赋,你不需要做什么也能拥有。然而,当它要消逝,你无论做什么也留不住它。
    我说过,我很漂亮。
    可是,愈是漂亮的女人愈是看到自己身上最微小的变化和最无情的岁月。
    那一年,我三十七岁了。
    当我三十七岁的时候,我拥有的一切,是我十七岁的时候没有的。
    然而,我也已经不是十七岁了。
    我会一天比一天衰老。即使再见,你也不会爱上我了。
    我心中悲伤莫名。
    我身边那个男人看到我的模样,加倍地怜惜我。
    假如我跟他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摘下来给我,,但我要的,是他没有的。
    我想要你你,而我知道,我这一生再也得不到你了。
    直到四月的一天夜晚,我的司机从音乐厅接我回家。我刚刚听完一场钢琴演奏,那位钢琴家弹的是萧邦。
    我所有的《夜曲》都是为你而听的。我又再一次想起你弹《夜曲》的那天。
    “我在这里下车。我想走路,你先回去。”我跟我的司机说。
    我下了车,满怀忧伤,孤零零地走在热闹的夜街上,一张张年轻的脸孔迎面而来,从我身旁走过。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晃。
    我无意中在天琴路上发现一家画廊。
    我以前也来过这一带,却从来没见过这家画廊。
    这家画廊跟别的画廊很不一样,很波希米亚。店面小小的,要不是橱窗里摆着一张人像花,我根本不知道这是画廊。
    那扇门是铁造的,门上镶着一只小小的方形的玻璃窗,我踞高脚尖隔着玻璃窗看进去,里面灯影朦胧。
    这时,门突然从里面拉开来,把我吓了一跳。
    21
    开门的是一个穿普黑色礼服的老男人。他很老很老,佝楼驼背,那张哭丧似的脸堆满一层层皱纹。我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老的人,他看来至少也有一百岁,甚至有一百二十岁。
    他没起伏的声音对我说:
    “请进来参观。”
    我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他在我身后把门带上。
    “请随便。”他的声音有点令人不寒而栗。
    画廊狭长,好像看不见尽头似的,面积比我以为的要大得多。从外面看进来,根本看不出。
    我一步一步往前走。店里摆着的全是人像画,每一张画的主角都是年轻漂亮的男人或是女人,穿着久远而古老的服饰,眼睛周围没有一丝皱纹。
    二十年间,我看过无数的画,我几乎做得所有流派和风格。即使是新进的画家,我也认得出来。然而,这家画廊里摆的画,我完全看不出是出自哪一位画家的手笔。
    我心里想,到底是哪一位新进的画家,竟然拥有这么不凡的功力?
    当我转头想问问那个老人时,却不见了他。
    我只好独自继续看下去。
    忽然之间,当我抬起头时,他竟然无声无息地站在我面前。
    “请问这些画是哪一位画家画的?”
    “都是玫瑰夫人画的。”他平板的声音回答说。
    玫瑰夫人?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他突然问我。
    “夫人就在画室里,你要不要见她?”
    我的好奇心驱使我点头。
    “请跟我来”
    他在前面带路。我跟在他后面,走下一条铺上木地板的狭长楼梯。我没想到这家画廊是有地窖的。他步履蹒跚,走路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我们穿过一条长而幽暗的走廊,走廊的每一边都有一个房间,左边的房间摆了许多木造的古典画框,几个男工默默地在那里为画框上漆,那些工人看起来跟走在前面的那个老人一样老,全都哭着一张脸。右边的房间有个个女工在裱画,她们就跟那些男工一样老,每一张皱脸都带着哀伤。
    这里的工人怎么都这么老啊?
    我猜想,那位玫瑰夫人说不定有一百四十岁。
    走了-会,我开始,闻到一股甜腻的花香味儿。
    当那股味儿愈来愈浓盈,我终于来到走廊尽头的画室。
    偌大的画室中央有一个直立的圆架,上面的画布是空白的,旁边一张铺了红绒布的桌上散满了画飞和颜料。
    画间架后面摆着一张高背扶手的丝绒椅子,房间里插满了紫丁香色的玫瑰,一小朵一小朵的,开得翻翻腾腾,怪不得那么香。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攻瑰。
    我正想回头去问那个老人攻瑰夫人在哪儿,但他已经不见了。
    我走到桌子那儿,拿起画笔看了看,心里觉得奇怪,那些都是很古典的画笔,好像已经用了好几个世纪,现在是买不到这种笔的。
    玫瑰夫人应该真的很老很老
    我放下手里的画笔,转过身去的时候,一个女人已经站在我面前。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完全不知道。
    她一点都不老。相反,她年轻得很,看上去只育二十三四岁,身上穿着一袭波希米亚式的红丝绒裙子,右手无名指上套着一颗月牙形的红榴石戒指。
    她美得惊人,一双深黑的眼睛好像会把人的灵魂吸走似的。
    “你想见我?”她说,声音好像来自远方。
    “外面那些画是你画的吗?”我惊讶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