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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位于市北的火车站大楼前身是一座古老的歌德式教堂,如今依然保留着教堂的外毛。
    整个建筑群由一座钟楼和几座高高低低大小不一的塔楼组成。钟楼尖顶的圆形大钟在这儿看着百年时光飞逝,看着每天上演的聚散离合,难免有些苍老了。
    那年,她十一岁。
    那个冬日深寒的星期四,公车抵达火车站外面,她急急跳下车,越过马路,穿过火车站大楼入口的穹顶拱门走进大堂。
    她的脸因为寒冷而干燥发红,身上穿着单薄的短衣和一件黄色套头羊毛衫,裤管两边磨得发白的一条深蓝色灯心羽裤裹着她瘦巴巴的腿。她那件大衣是七彩碎布拼成的,看上去像补丁,穿了好些日子,已经不大合身了,更显寒酸。
    火车站大堂和月合都在地面,呼啸的北风倦起灰尘拌着阳光飞舞。大堂左边一个卖甜甜圈和饮料的小摊顶上伸出一个绿色的长形遮阳篷,围着几个光顾的客人。
    一列火车这时颠簸到达,乘客陆续下来。
    丁丁昨天在电话里跟她说好在车站大堂餐厅见面,她没问是哪一家餐厅。她真笨,竟没想到车站里头有好几家餐厅和咖啡店。她焦急地从大堂的一头找到另一头,终于在行李托运处旁边那家半满的餐厅看到丁丁。
    丁丁比她早到,坐在餐厅入口附近的一张桌子等她。
    看到她时,丁丁朝她招手。
    怕她看不见,丁丁又喊了一声:
    “小毛,我在这里。”
    她气喘吁吁走上去。
    原来了丁已经把旧时的长发剪掉,烫了个蓬松的留海短发,身上穿着一件黑色方格相间的圆领开胸羊毛衫,看起来像一盘还没下完的国际象棋,一件黑色毛皮滚边的短大衣搭在椅背。她那根瘦长的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枚碎钻镶的金戒指。
    “坐吧,小毛。你长大了许多啊。吃了饭没有?肚子饿不饿?”丁丁露出温暖的笑容迎接他们的重逢。
    她抿着嘴点头,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不想吃什么?吃牛排餐好不好?”丁丁问她。
    她点头,用手揉揉酸酸的鼻子。
    丁丁帮她点了一客牛排餐。
    丁丁盯着她看,好像研究她的脸,然后说:“我那天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女孩子很像你,真的吓了我一跳!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你呢?”
    “呃?有人长得像我?”她好奇地张着嘴。
    了丁猛点头。
    “年纪也跟你差不多。她好像是个小神仙。”
    “神仙?”她瞪大了惊讶的眼睛。
    “嗯,她可以未卜先知。”
    这时,服务生把一客热腾腾的罗宋汤和面包端来。
    她吞吞口水,用餐刀在那个又暖又松软的圆面包上涂上厚厚的一层黄油,塞进口里,咂嘴吃着,又拿起汤匙喝汤。
    “我看多半是骗人的吧。这个世界又怎会有神仙?汤好喝吗?”
    她拼命地点头,鼻子好像没那么酸了。
    “那个女孩的神情倒是跟你不太像,她也不像她那个年纪的小孩,眼睛很冷漠,笑都不笑。”
    她喝着汤,身子也暖和了许多。
    “长得相似,不代表命运一样啊。以前也有人说我跟一个红歌星长得很像,”她自嘲地笑笑,拿起面前那杯咖啡啜了一口。
    “你舅舅知不知道你来见我?”
    她拼命摇头。她才不会告诉那个人。
    “他是不是对你不好?我不是告诉过你凡事就着他一点,不要惹他生气吗?到头来,苦的还是你。”丁丁说,那把声音温柔悲悯。
    这份久达的温暖使得她喉头哽塞,双眼盈满泪水,说不出话。
    “小毛,别这样,快把汤喝完吧,再不喝就会凉掉。”丁丁瞥到她眼里快要滴下的泪水。
    听到这句话,她一直憋着的眼泪终于飞射而出。
    丁丁连忙从包包里掏出一条手帕帮她抹去脸上的眼泪。
    “他是不是又打你了?
    她抽着鼻子哭泣。
    “别哭了喔,眼泪鼻涕会掉到汤里去呢,来,拿着这个抹眼泪。”丁丁把手帕塞到他右手里,不小心碰到她受伤的小指。
    她痛得叫出声来,本能地缩回那只手,把丁丁吓得整个人颠了一下。
    “你的手怎么了?”
    她断了指骨的小指紫胀变形,皮破了,那片指甲陷进充血的指头肉里去,稍微碰一下都是钻心的痛。
    “舅舅用皮带打我时,我用手挡了。”
    她哭着拉高两个衣袖给丁丁看她手臂上斑驳的血痕。那两条手臂,根本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旧的伤痕总是很快就给新的伤痕遮盖。
    “他为什么打成你这样?”丁丁眼里闪出泪光,难过地望着她。
    她开不了口告诉丁丁,那是因为她前一天没扒到荷包。她没有勇气告诉丁丁,她现在是扒手。这种生活太羞耻了。在她卑徽的心灵里,丁丁是唯一会爱她的人。她不想失去这唯一的爱。
    “他是不是又喝醉了?”
    她苦涩地点头。
    “我走了以后,他根本没有戒赌,对吧?”那把声音充满明知故问的悲凉。
    她点头。
    “我就知道他这个人死性不改。“丁丁绝望地笑笑。
    这时,她的牛排端来了。
    “吃吧。别哭了。你好瘦,你要吃多点东西,快些长大。长大了就可以离开那个混蛋。”
    “丁丁,你可不可以带我走?我不要再跟着舅舅,他早晚会打死我。”她呜咽着说。
    “我带你走,你舅舅会宰了我。”丁丁叹口气说。
    “求求你吧!丁丁,我会很乖很听话。我什么都愿意做。”她急得哭乱了一张脸,苦苦哀求面前这个唯一爱她的人。“他说再过几年就把我卖去舞厅帮他赚钱!”
    “他只是说说,不会真的那么做。”丁丁拿起刀叉帮她把牛排切成小块,安慰他说。
    她急切地说:“你不知道他现在变得多可怕!他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他一定会卖了我!你不收留我,我也会逃走。”
    这一次,她是铁了心出走。
    “你一个人能跑去哪?”
    “我可以去打工。”她说。
    丁丁苦笑:
    “没有人会雇一个小孩。快吃吧,牛排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没吃。
    “丁丁,求求你吧!我将来会赚很多钱还你。”她傻气地说。
    她的话把丁丁逗笑了。
    丁丁怜爱的目光凝望着她。
    “小毛,要是你是个男孩子多好啊!男孩子多自由啊!不像女孩子。”丁丁这句话说得很苍凉,好像不是对她说,而是对自已说。
    她酸苦地说:
    “那我下辈子变成男孩子来报答你。”
    听到这话时,心软的丁丁开始眼红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看着她,好象在考虑,在思量,在心里挣扎。
    “要是给你舅舅捉到怎么办?”丁丁终于说。
    “不会的,我们今天就走。”
    “今天?你得让我想想。”
    “我宁愿死也不回去。”她坚决地说。
    “我得回去跟我老公说。”
    “要是他不答应呢?”她惊了起来。
    “不会的,他很疼我的。我想要什么,他都给我。他很喜欢小孩子。”丁丁说这话时嘴角浮起幸福的笑意。
    “那我什么时候跟你回家?”她简直不想等到明天。
    丁丁想了想,说:
    “早上肉店会很忙。这样吧,你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两点钟,你来这里等我。”
    她舔了舔干涩龟裂的嘴唇,满是泪痕的脸终于笑了。
    “天!你看你!你的嘴怎么会烂成这样?”丁丁从化妆包里掏出一跟护唇膏帮她擦嘴。
    等丁丁擦完嘴,她使劲抿抿两片嘴唇。
    丁丁接着又拿出一面有柄的小镜子,抿着嘴,把镜子放到嘴巴前面。
    “你看看好不好看?”
    她在镜里看到自己。
    那根护唇膏带些许闪亮的玫瑰红色,跟丁丁嘴上擦的颜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