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名:来世
    作者:满惜忘川 (MANXI_Wangchuan)
    文案:
    Summary:
    “人不能一直活得那么痛苦。”她的声音像被一团棉絮堵住,被倾吐不出的语言湿润,变得复杂而艰辛。
    第一篇:来世
    Work Text:
    夏油杰有夜盲症,几乎从未和人提起。人才不会在夜里化形。第一次看见咒灵的时候,他在生病,正值换牙,牙龈炎症引发高烧,体温持续不退。父母都在楼下,老房隔音弱,他听得到他们在吵架,因为稀松平常的事情,因为无关紧要的事情,语言像鱼死后嘴里吐出的气泡,阴冷密集,滋生病菌。咒灵从父母口中成了形,他们眼里没有他,它上楼来找他,砸开他的门,毁掉他的灯,问他为什么是那么奇怪的一个孩子,他们明明已经为他付出了所有,他只需要正常一点,爸爸妈妈都不会那么辛苦,他们只是想让他成为一个好孩子。夏油杰在脸上摸到水迹滴落,揉了揉眼睛,以为是眼泪。他睁开眼,第一次在黑暗里清晰视物,咒灵在头顶朝他张开血口,数自己的牙,等它清点完毕,便决定将他吃掉。楼下的争执声停了,厨房里响起水声,钢丝球从厨具上一遍遍刷过,客厅里开着电视,播报员的语调毫无波澜。房间里很黑,他不见光,看不清任何可以求助的事物,咒灵不一样,是一种邪念,无色味,无形痕,像异界的脉络、漆黑的坐标。他将手指伸入口腔,拔掉自己最后一颗蛀牙,和血吐掉,擦干自己的脸。
    去咒术高专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十足的好人,被人信赖,被人感恩,被人付以重任。它们垂涎他,恐惧他,视他为猎物,视他为天敌,在惨败于伏黑甚尔之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被视为同类。往后发生的一切自然而然,避无可避,他接受自己即便重新洗牌也不会拥有其他可能,像接受死。第一次见到五条悟的时候,对方不怀好意。他们始终有众多狭小的分歧,追根溯源实则大相径庭。他打中五条悟的后牙槽,对方吐掉一口沫,准备抬腕还击。他别开刘海,擦掉眼角的血,不料身后似眼的裂隙突然张开,咒灵不受控的呓语溢出,僵持的局面里他先停了手,甘心领罚,接受一报还来一报。五条悟问他,用术式打就让你那么不好受么?你的术式到底是什么。他不讲话,指了指地板,一小块牙冠淌在血沫里。补牙的时候五条悟尤其怕钻头,被绑上躺椅还在殊死挣扎。夏油杰问他是不是小时候没少吃糖,五条悟问他你怎么知道,你是我的master么?夏油杰捏住他的两颊,要他张嘴。头顶的口腔灯被打亮,光照折射,医生手持牙钻步步逼近,五条悟死死闭上眼,忘记呼吸,想到报复,苦不堪言。一双手盖住他的耳朵,周围的声音一齐变得模糊,脉搏鼓动沿着相贴的肌肤传导,混淆来源,却比话语准确。手术结束后,五条悟扶着肿起的腮帮子说自己叫五条悟,你可叫我条悟。夏油杰在树下抽烟,介绍自己叫夏油杰,你不可以叫我油杰,还模仿他的语气反问,承认自己是来自五条家的大少爷让你那么不好受么。五条悟勾住他凝血的小指,边抠边跟他走,说你是不是还想再打一架。
    夏油杰在高专的最后一个冬天,二月邻春,这一年冬末春迟,前日又下了一场雪。早上五条悟不愿意离开被褥,让他撒谎请病假,他在夜蛾面前如实交代,说五条悟在被子里和咒灵恶斗,凄凉惨败,再起不能,硝子听了一手托腮吹口哨。上课时间两人轮流玩五条悟抽屉里的任天堂,将存档挤占干净。今天的任务夏油杰一人出发,回来时衬衣沾血弄脏,他接过辅助监督递来的大衣,将周身遮掩得严实,又去五条悟平日常去的甜品店买了两个蛋糕打包。傍晚回到公寓楼下,硝子正斜靠门框上晒太阳,他从善如流地交出一份,硝子才睁开眼看他,说保密和治疗是两个价,说完扬了扬下巴,翘起嘴里没点燃的烟。夜幕低垂,他点燃火焰,为她挡住风,她在一片橘光里缓慢黯淡,用反转术式将他治好,劝他惜命,否则下次就是转世再见。夏油杰点头说好,今晚唱生日歌你一定来,听我许愿来世还要相见。硝子叼在嘴边的烟抖了抖,烟灰掉下来。五条悟刚好下楼,穿着睡袍打哈欠,见到他手里的蛋糕冲了过来,手伸进他的大衣,将他环抱住,问他是不是以为自己忘了今天是他生日,其实他记得可清楚,白天都是装的,晚上给他准备了惊喜,所以不要小气,蛋糕是新口味对不对。夏油杰反手伸进衣服捉住他凉飕飕的爪子,十指扣住,拖进口袋,将两个蛋糕一起交给硝子,先把人拽回房间开暖气。五条悟被边拖边走,回头流连不断,在夏油杰耳边咬牙切齿,说姑且再问一遍,你有夜盲症是不是。夏油杰说是,但不是瞎。五条悟笑起来咬他耳朵,说那你准备感动到死心塌地吧。进了房间,五条悟把他推上床,脱掉大衣,撕他沾血的衬衣,埋在他颈窝里乱啃。夏油杰摁灭床头灯,愣了愣,望着天空的方向眨眼,手伸进他的白发里仰头吻他,被他挡住嘴唇,一遍遍按下。五条悟骑在他的胯间,遮住他的眼睛,将他摁到床头,他握住五条悟的手腕,在虎口来回摩挲,调笑着问他,我这是中奖了么?房间内陷入一片黑暗,星星点点的荧光在暗中跃动,繁杂的陈设物件都贴上了标识以供暗中辨认,天花板上,星粒聚合,银河横亘,眼看工程量不容小觑,恐怕有人翘课的缘由正在此处。“感动么?你赶紧嚎啕大哭,我拍下来发给硝子。”五条悟语气不善,夏油杰从眼前拿下他的掌心,他便伸手盖住他的嘴。他最好不要再说一些得意忘形的话。悸动具有和暴雨、飓风、彩票等随机事件相似的迷离眩晕,夏油杰亲了亲他的手心,他觉得像沉船遇难:这个人是海妖么?自己会成为他的腹中餐吗?那他应该让人感到恐惧,而不是以痛止痛地抵御诱惑。五条悟还有太多困惑,涉险渐深,避无可避,周遭的荧光星好似旋转起来,掀起漩涡带他入境深海,在一片失落的王国,看清这位落魄的国王在黑夜里孤掌王权。夏油杰望着他,在他手心里说自己还有一个生日愿望。夜空中贸然升起烟花,透过窗照进来,五彩斑斓的光在他身上燃放,忽明忽灭,他看上去要碎了。五条悟扬起一张潮湿的面孔,呼吸陡然艰涩,松开手吻他,说你不要把答案告诉我。硝子裹着肥肥大大的棉衣在楼下跺脚,见到他俩粘在一起走来,像夜里的四脚怪,才拿下烟,点燃最后一捆烟花的引线。五条悟说她提前偷跑,明明说好放信号才点烟花。她说,我以为你俩今晚下不了楼。夏油杰往掌心里哈了口气,揉搓一番,捏住五条悟的爪子,往口袋里塞,说自己其实还没吃晚饭。五条悟听罢朝硝子点点头,说看到了么,吃晚饭之前要先吃我。硝子甩起一盒蛋糕往他脸上砸,说去死。三个人在烟火的余光里溜进停车场,夏油杰和五条悟趴在两边车门,拿铁丝线撬车锁,硝子在旁边望风。三人撬开夜蛾的轿车,上了车首先开暖气分蛋糕。五条悟的蛋糕刚经历一场乱斗,碎得不成原貌,他拆了包装将蛋糕盘端到暖风口,等奶油融化,再拿到车外冷冻塑形,回头一看,硝子和夏油杰在后座已经分好塑料叉准备开吃。五条悟也要吃,被要求唱生日歌,三个人在被挖了两口的蛋糕上插三根蜡烛,无论多大,永远三岁,硝子说好蠢,五条悟说天真,夏油杰说离死亡又近了一步,五条悟从前座探出上身,揽住他的肩膀,在脸颊响亮地吧唧一口,说色衰之前再多吃几口。硝子拿出手机录像,夏油杰双手打起拍子,五条悟乱唱生日歌,说祝你生日快乐,厕所有纸,下雨有伞;硝子在节拍里轻摇身体,烛光明明晃晃,像睡后梦游,喃喃自语,说祝你久别重逢,话同箭矢,穿夜而来;夏油杰吹灭蜡烛,在黑暗里一瞬不移地望向前方的人,说祝你转世为人,坚固如初,永不能忘。五条悟说,你要唱给你自己。“我们”这个主语被“你我”分化,“你们”这种指代要“自我”牺牲,你要想好,要自己,还是要所有人。你许愿了么?硝子打了个喷嚏,抽纸巾擤擦自己湿乎乎的脸,蹬了一脚前排靠背,要五条悟拿来烟灰缸。蛋糕吃完,夏油杰和硝子在车外抽消食烟,硝子随口一提,让夏油杰开车去酒吧,他看上去是技术良好,遵守规则的类型,应该不会中途被交警拦下来查酒驾。五条悟正跪在后排坐垫上,从敞开的车顶接回冷冻蛋糕,听罢嗤之以鼻,说她找个半瞎,勇气可嘉。夏油杰坐上驾驶座,硝子坐上副驾,两人系好安全带,调齐座椅靠背,在五条悟支棱在车顶的惨叫声中,发动引擎,滑出车位,驶向高专外的盘山路一骑绝尘。夜晚寒风凛冽,车外风声呼啸,硝子在数中控台上剩余的生日蜡烛,没过多久开始飘雪,她开了一条窗缝,雪花飘进来,很小很轻,在她鼻尖融化。五条悟横卧在后排蜷起腿,抱着蛋糕,盖在夏油杰的大衣下不声不响。红灯停步,绿灯放行,咒灵和行人一同在路口徘徊,在这一夜漫长难缠,阴影不散。夏油杰从前路收回视线,头靠在方向盘上。世界冥顽不化,命运逐一流逝,他掌舵驶航,前方像通道开启,通往险境考验,紧闭的车厢或许成最后伊甸,可他又过度悲观,认为涤荡和毁灭来自同一种灾难。硝子关上窗,先打破沉默:“我没记错的话,夜蛾下午找你过去派发的任务是特级。”“是我完成得不够好么?”他听上去失真。她说:“还是说你想听详细诊疗汇报?”他说:“特级咒灵处理方案要求至少两人以上出任,是铁律;无论是涉务人员还是非涉务者伤亡情况瞒而不报,是大过。”她说:“我以为你只做正确的事情。”夏油杰侧过身,在黑暗中凝视着她:“你觉得一个人应该如何认识自己的可悲?”硝子试图在昏暗的车内打燃火机,火星频繁地即燃即灭,她拈着剩余的生日蜡烛,像是蜉蝣生命,自不量力。她说:“他们会把很多人送到我面前,断臂,失语,沦盲,闭耳,失去一颗心所能承受的全部。我偶尔会想,我救下他们,是给了他们另一种可能,还是我们所有人都在被某种永恒蛊惑。它言之无物,游离在外,像天空注视着我们,而我们在黑暗中。但我们可以醒过来对吗?明天总会来。”“过去我认为遗忘是一种程式,它应该如约而至,重写记忆,让道别和重逢具有同样感召。但后来我发现,它是一种转折,和改变有相同后果,留下太多前因含冤待雪。即便醒来见到真实的世界,你也愿意吗?”“人不能一直活得那么痛苦。”她的声音像被一团棉絮堵住,被倾吐不出的语言湿润,变得复杂而艰辛。他轻声念:“硝子,硝子。”年久失修的窗叶往下滑,飞雪穿过,安静地覆盖在他们身上。他不再说话了,最后一次为她笼罩火光,抵挡寒风。她点燃了蜡烛,伸出窗外,路面不见人迹,周遭空无一物,他们看上去唯一且隽永,像方舟独沉,只剩烛心化作微光离散,照出车内仅有的两片人影。火光再次熄灭,他继续在黑暗中行走,寻找亡途上的下一处光亮。他们都说人死后往来世,要经过炼狱审理,沿道平生,途经的每一束焰起都是业障重照。夏油杰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遗憾,也无可奉告。堵在路上的五条悟坐在驾驶座擓蛋糕,一口接一口。冬夜风雨夹雪,又赶上车流晚高峰,前面的轿车在绿灯前迟迟不见行动,身后鸣笛不耐地此起彼伏。见他云淡风轻,硝子倒没什么胃口,开窗点了根烟。五条悟嘶哈一声说冷。硝子一手夹着烟搭在车窗上,说蛋糕还我。五条悟问她,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硝子朝车外抖烟灰,说不用提醒我,也不用借此报复我,蛋糕是有人托付我交给你,不用你给代购费。五条悟用车后视镜照镜子,抹掉嘴角的奶油,把头发放下,眼罩撩开,换上墨镜,说偶尔像这种时候,我会以为我们还是我们。他从蛋糕包装盒里取出生日蜡烛,没不清点数量,便将全部岁月递到硝子面前。硝子咬着烟给他点火,一只手又在下方接住烛芯滴落的蜡油,手心被烫伤,转瞬又被反转术式治好,车厢里弥漫开诡异的焦香,她掉不下半滴眼泪。五条悟握住一把火焰,在所剩无几的糕体上插蜡烛,用尽所有旗帜占领着一座孤岛,平白无故地唱起生日歌,对硝子说,祝你生日快乐,你说的“不能一直痛苦”,对不对?硝子灭了烟,说你放过我。他得寸进尺,说是我做得不够好么?硝子问他,你许愿了么?他说,我已经告诉你了,祝你快乐。硝子抢在他面前,摁方向盘上的喇叭,发出持续刺耳的暴鸣。他无辜无害,他可怜活该。停在前路的破旧轿车还是纹丝不动。她遮住眼睛,将自己搂紧在臂弯里,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他没告诉过你么?不知道五条悟什么时候醒了,坐在后排自顾自地吃起蛋糕,从硝子手里借走燃烛,插在快要吃完的蛋糕中间,像一个损坏的前因。他问他,你的愿望到底是什么;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他明明说过自己不要答案,可他听上去又那么犹豫,困惑,锲而不舍,责无旁贷。夏油杰张了张嘴,幡然醒悟,所有语言在他面前力不能及——他想要结果。可他没有结果。他许愿,说来世,说另一种可能,说世界上没有术式与否,不再出现咒灵这种人外之物,我捍卫你,不是因为道义,无须经过审判,我来找你,只作另一个普通人,坚固如初,永不相忘。五条悟给硝子递烟灰缸,对她说鸣笛其实也有高低音之分,因为越来越近,从前方听像是赴命;因为越来越远,从后方听像是报丧。他再开口的时候像下咒,双臂越过位置间的空隙,从身后抱住他,形同最后的判决凭空降落,他说回去的夜路那么长,你可以找一找我。夏油杰觉得轻,身上的覆雪融化,他点头说好,吹灭了蜡烛。身后笛声催促不断,他继续在黑暗中行驶,寻找道路上的下一处光亮。他们摁响鸣笛,由远及近,由近抵远,驱车驶过前方,将原地滞留在后,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