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魔王冰凉的眼泪砸上祝明玺的额头,祝明玺才猛然回过神来。
他想起他形同骷髅的皮骨，他想起他被啃食了一半的血肉，他想起他苍老的体态和丑陋的面容,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浑身颤栗着偏过头去。
亡灵说他丑陋他不觉得被冒犯，血族说他又老又柴他反倒觉得庆幸。
可此时此刻，他却恨不得天降一块黑布将他完全包裹，遮住他的身体，遮住他的脸，让爱人看不见他如此难看的面容。
可魔王却颤抖着吻上他的额角，力道轻柔惶恐，像是在触碰神明。
“阿玺别怕，很快就不疼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那东西呈现为半透明色,发着莹莹水润的光，像是一颗包裹着种子的水球。
祝明玺的眼睛缓缓睁大了。
是精灵圣种。
竟然是精灵圣种。
祝明玺衰老的大脑像是生了锈的铁轮般缓缓转动着，他呆呆地看向魔王。
原来是你啊，他想。
魔王又亲了亲他，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颗精灵圣种放入祝明玺的心口，于是祝明玺模糊的视线和混沌的思维也被那颗精灵圣种攫取了，他愣愣地看向自己的心口,眼里闪烁起明灭的希望。
精灵圣种可以吗？
他变成血族也无法永生，变成精灵就可以了吗？
“可以的。”
魔王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将他拥入怀中。
“阿玺忘了吗？我们曾在精灵圣殿的宝库里见过圣器的预言,圣器是不会出错的，预言还没实现过……所以阿玺只要变成精灵就能获得永生了。”
精灵圣种完全没入祝明玺的胸膛，祝明玺残破的身体很快便闪烁起莹润的白光。
那白光像有形的针线般缝合了他的皮肉,治愈了他的身体，彻骨的疼痛也在此刻消失无踪。
白光消失的最后一刻，祝明玺的指骨被包裹上光洁的皮肤，魔王捧上他的手，轻柔的吻落上他曾经镌刻了自己姓名的无名指。
祝明玺抬起手，看见了自己年轻的，清透的，精灵圣子般的皮肉。
“阿玺……”
魔王终于放松了下来，抱着祝明玺的力度一点点收紧了。
他把冰凉的脸颊埋在祝明玺的颈窝，声音沙哑地向他抱怨。
“阿玺好过分，怎么能又骗我喝下沉睡药剂？让我睡了那么久，差点
就错过了你。”他停顿了一下，又笑道，“这颗精灵圣种刚巧在昨日成熟，三百多年了，我还以为这次又要来不及……”
祝明玺伸出手环住他的脖颈，向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祝明玺将脸颊蹭上他的脖颈，闭上眼，沙哑的声音里满是思念和愧疚，“我原来对你太坏了……”
魔王笑着抱紧了他。
“那阿玺以后对我好一点好不好？”他轻声蛊惑道，“阿玺骗我喝下沉睡药剂，让我沉睡了一十多年，这个世界的我却独自占有了你一十多年，阿玺补给我，好不好？”
祝明玺却没有说话。
“阿玺？”
祝明玺依旧没有说话，可他的呼吸声却突然变得急促又惶恐了。
魔王皱着眉放开他。
可看向祝明玺的那一刻，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如风干的泥塑般僵硬，脱落。
祝明玺的精灵形态是雪发银眸，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简直如同神祇。
可如今他的头发依旧是白色的，却是另一种干枯的花白。
他年轻的，健康的，白皙光洁的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衰老，皱纹飞速爬上他的眼尾，脖颈和手臂。
他成了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苍老的精灵。
“……对不起，”祝明玺浑身都颤抖起来，眼泪从他眼角滑落，他声音因为疼痛而微微战栗着，“……没办法补给你了。”
魔王大脑变得一片空白，双手不可置信地抚摸着祝明玺的脸颊，皮肉和骨头。
突然，他又想到了什么，他慌慌张张地在身上搜寻，却什么也没有找到，他语无伦次地喃喃道：
“若阿魔法的药水呢，我来得太急，忘了带……阿玺，别怕……我去城堡，我现在就……”
祝明玺却吃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走。”
于是魔王慌乱的神情和动作也如雕塑般停止。
“陪陪我吧……不要在这个时候离开我。”
魔王用力将祝明玺抱紧，颤抖着将脸颊埋入他的颈窝，眼泪在他皮肤上淌成了河。
“……让我看看你。”
祝明玺轻轻推了他一下，他的力度轻得像是一片树叶，魔王却立刻有所察觉地放开了他，用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
祝明玺想温和地笑一下，又有点想伸手触碰他的脸，可是都没有力气。
但魔王好像知道他的内心所想，牵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
颊。
祝明玺看着他三百年后的爱人，难过，愧疚，悲伤，思念，庆幸……数不清的情绪如浪潮般将他淹没，他银色的眼睛如同一条沉静流淌着的星河，他什么话也没法说。
可洛希尔是这样的神奇。
他可以看着祝明玺的眼睛，读懂他眼里的情绪。
他俯身，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出祝明玺，轻声对他说：“阿玺，不要用眼睛对我说对不起。”
祝明玺眨了眨眼，再次看向他。
洛希尔这才轻轻笑了，他抵上祝明玺的额头，亲吻落上他的眼睛。
“嗯，可以用眼睛对我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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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的情绪突然变得缓和，像一条波涛平息的长河。
他轻柔地将祝明玺抱在怀里，站起身来，用魔法消除了此地的所有痕迹。
“阿玺，我带你前往未来，去我的世界，好不好？”
祝明玺眨了眨眼，说好。
魔王便抱着他踏入一层光幕里。
.
值得庆幸的是，穿越时空并没有让祝明玺的身体变得更糟，甚至在魔王喂他喝下鎏金圣水后，他的状态变得更好了一些。
但他拒绝魔王为他画下若阿魔法。
疼痛让他清醒，若阿魔法却只会令他沉睡，他想和洛希尔待得更久一些。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坚决，或许是魔王也想和清醒的祝明玺多待一会儿，因此他难得乖巧地听从了祝明玺的意见，放下了若阿魔法的药水。
魔王抱着他踏入荆棘枯木林，走入花丛里的木屋。
魔王将轻飘飘的他抱坐在腿上，环在怀里，同他的妹妹安娜塔西雅写信。
祝明玺看不清他写了什么字，但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他的眼泪滴落在洛希尔的手臂上。
洛希尔吻了吻他，轻声说：“阿玺，我现在是快乐的。”
好吧，好吧。
祝明玺闭上了眼，枕上爱人的肩头。
洛希尔在信封上画出了一个定时魔法阵，寄了出去，然后开始在木屋内外布置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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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是一个很玄妙的魔法。
超圣级的黑暗魔法火焰在木屋外燃烧，阻隔它的却是魔王的本命金光罩。
一根细细的金色丝线从金光罩里探出来，悬在祝明玺的心口，当他的心脏停止跳动，金光罩就会瞬间破碎，黑色的魔法火焰将会将两人吞没，他们
的身体就会化为灰烬，彻底交织在一起。
魔法布置完成后，祝明玺睁开眼，看见精灵形态的洛希尔拥抱着精灵形态的他，唇角带笑地躺在木屋的床上。
洛希尔吻了吻他的额头，笑着说：“阿玺，我们可以一起回归众神的怀抱了。”
祝明玺顿时心如刀绞，可他的脸上却显露出笑容。
这是你所期盼的吗？
“这是我所期盼的。”洛希尔凑过来轻柔地吻他，缱绻的呼吸扑在他脸上。
好吧，好吧。
祝明玺向他的爱人妥协了。
爱人的亲吻太温柔，他的心脏也难得陷入了安宁。
告诉我这三百余年间发生的一切吧，这次我会好好听。
祝明玺用目光向他询问。
可洛希尔却不说了。
他只捡快乐有趣的事情说。
“阿玺，你还记得药剂师协会吗？”
记得，我曾经担任过协会的会长。
“……阿玺的药剂师天分实在太突出，过目不忘的能力令所有人都震惊……三百年前，你的名字就已经印在了药剂协会教材的第一页，可近些年来，竟有人开始质疑你。他们说人类不可能这么聪明，他们说你之所以被放在教材的第一页，都是因为我胁迫了编撰书籍的学者……太过分了，我把说这些话的人全打了一顿。”
你真的没有胁迫那些学者吗？
祝明玺笑着问他。
洛希尔摸了摸鼻子：“我没有胁迫他们把你的名字放上去，我只是建议他们在你的个人介绍下，添加上家庭关系。”
祝明玺轻轻笑了。
洛希尔再次把他拥入怀里：“阿玺，你知道之前你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带你出门吗？”
为什么？
洛希尔：“因为我怕吓到你，因为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们是一对爱侣，精灵广场上还放着你和我的婚礼雕像……还有人把你的魔法重现照片贴在门上，说这样就能阻止强盗的闯入……我怀疑他们是在内涵我，啧，明明我已经很久没抢过东西了……”
祝明玺再次弯起了唇角。
祝明玺渐渐变得困倦了，爱人的声音进入他的耳朵，却没有传入他的脑袋，他昏昏沉沉又倦累不堪。
洛希尔依旧笑着对他的讲述往事，可抱着他的力气却一点点收紧了。
突然，祝明玺察觉到了什么，艰难地睁开眼。
他看见洛希尔的胸口重
现一个血洞。
他昏沉的大脑最后一次燃起火星，他抬起头向魔王发出询问。
“这个啊……”
洛希尔不太想说，可看见祝明玺的眼神后，还是叹了一口气，说起这个血洞背后的故事。
“这个是魔镜……阿玺，你还记得你曾经把我骗到圣山夺走我胸口的魔镜那件事吗……阿玺，别难过，也别这样看我，当时是我做错了事，是我罪有应得……
“圣山拒绝一切魔器进入，所以当时魔镜冲出我的胸膛，留在了城堡的那间房，但能穿越时空的魔器果然与众不同，它虽然也被圣山拒绝入内，但是他的灵却附在我的心口，留在了圣山……”
灵？
洛希尔：“是器灵，或者说应该叫它镜灵，我曾经在梦里见到过它，那是一个白乎乎的身影，为了能穿越时空去见你，我把它养在了我的身体里……”
祝明玺心脏突然砰砰直跳了起来，他身体变得火热，呼吸变得急促，他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口血来。
洛希尔慌慌张张地拿出鎏金圣水喂祝明玺喝下。
鎏金圣水，奥瑞塔女神的眼泪。
祝明玺再次听到了女神的呼唤。
回来吧……
你的时间到了。
他听见女神对他说。
可祝明玺的身体却不甘心地苟延残喘着，他昏沉的大脑甚至在此刻变得清醒，他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画面。
他想起他由生到死的无数个时刻，他想起洛希尔的亲吻，眼泪和爱语，他想起他们的婚礼。
他想起他和洛希尔在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在一个美丽无比的花谷里度蜜月。
他想起他枕在洛希尔的胸膛，看着翩翩起舞的花仙，看着不远处俯身饮水的野生独角兽，忽然问道：
“洛希尔，你当时为什么用床单给我挡血？”
“嗯？什么床单？”
“就是……我刚成为你奴隶没多久，那天早晨，白英在进食独角兽，你用床单挡住了即将要溅在我身上的鲜血……”
不知道为什么，祝明玺提起这件很小的往事时，竟然有些许的不好意思，脸颊也变得有点烫了。
洛希尔想了想，然后说：“哦，想起来了，当时你在种蚩游花……独角兽是精灵族的朋友，鲜血会令精灵花种死亡，我怕你带着血气去种花，把种子给弄死。”
祝明玺：“……”
祝明玺突然翻了个身子，愤愤地趴在洛希尔脖子上咬
了一口。
洛希尔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环着他的腰让他咬自己。
“怎么了？”
祝明玺：“……”
总不能说他现在正在因自己当时的自作多情而感到羞愤吧。
祝明玺瞥了他一眼：“那你当时为什么总看我？把我收作奴隶的时候要看我两秒，转身离开的时候也要看我两秒，怎么了？难道我的脸上有东西？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蚩游花种的栽种进程？”
洛希尔却诡异地沉默了。
“嗯？”祝明玺察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洛希尔：“……我不知道。”
“不知道？”祝明玺步步紧逼。
洛希尔耳朵一点点变红了：“我当时……觉得你虽然只是一个人类，却长得很顺眼，有点像我幼年做梦时见过的神明……”
“神明？”
“嗯……时间太久了，我也不记得那到底是不是梦……现在想想，也有可能是我无意间在圣器里看到了精灵圣子时期的你，因为那个神明是白色的……”
白色的……
祝明玺的记忆再次翻腾了起来，他脑海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破茧而出，这让他的灵魂都在战栗。
可与他澎湃的灵魂不同的是，他的身体已经变得沉寂。
他皮肤变得冰冷，躯体变得僵硬，悬在心口的那根丝线悄然断裂，金光罩破，熊熊烈火骤然燃起！
洛希尔用力将他拥入怀中。
黑火将木屋彻底吞噬，相爱的人的躯体将会化成灰烬，得到永恒的交织。
然而在最后一刻，最后一秒。
躲在亡灵渡草丛里的，没能一起被魔王带着穿越到未来的魔镜，却收到了来自主人的最后一道不甘又急切的命令——
⒐红口白牙)
去穿越时空！去让循环继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