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清早,薄雾如同一条轻纱,袅袅娜娜从林子飘出来。
    飘进无崖城外一户大院。
    那大院门口有一棵大树,树枝上两根草绳悬了一块不太显眼的木牌牌,上书四个大字:
    仁心医馆
    “医馆”二字端正得体、遒劲有力,一看便是个品貌端方的翩翩少年郎所书。
    “仁心”二字……也挺好,一看就知道有人写了两个字。
    反正住在这里的人、来这里求医问药的人,大多不识字。
    那歪歪扭扭的“人”“?”两个字反倒成了医馆特色。
    仁心医馆馆主便是整个无崖城、乃至永州十三城都出了名的杏林西施。
    医术一绝。
    不问名,是无崖城的特色。
    小孩叫她杏姨、大人唤她杏娘,旁人说起她,也会称呼赛西施。
    她有一双儿女。
    儿子像养在深闺的小姐,成日在后院读书写字,甚少出门,女儿是个地地道道的飞天猴子。
    白衣裳出门,灰衣裳回家,偶尔还要少个胳膊袖、缺半截裤腿、丢一只鞋子。
    “二小姐,又出去采药啦?”
    一个戴着面具的小姑娘,似一支离弦之箭,将晨雾打散,一路鸡飞狗跳朝院外跑去。
    她前胸挂着弓、双肩背着篓,头顶上那个丸子东摇西摆,随时准备好要滚下脑袋去。
    “阿娘说了,不能叫二小姐。”
    她边跑边纠正,“可以偷偷叫我大女王!”
    水塘边洗衣服的三位女娘都笑了,也都配合着回应,“是,大女王!”
    医馆似她们这样的女娘还有好几位,从十来岁到五六十岁不等,都是杏娘救回来的。
    还有许多孩子。
    医馆别的不多,便是房子多,她们无处可去,便在院子里帮忙。
    “二丫——给老娘滚回来!”
    她娘的声音从后院传过来,震得枝上白霜坠落、震得独立的金鸡歪了身,翅膀扑腾两下,将灰尘扬起。
    院子里嘎嘎、咯咯的声音响起。
    二丫一只脚已经迈出大门,又默默收回来。
    院子很大,最后头那唯一一座二层小楼,便是她们娘仨住的地方。
    杏娘仁善随和,但是救人归救人,防心不能无,她们娘仨住的地方,其他人不能踏足。
    这是医馆的规定。
    “昨儿便跟你说了,今日要去城中布善,你又往哪里跑?”杏娘质问。
    “我~”
    她手里掰着面具,道:“双子病犯了,我去给他采药。”
    双子是两年前来的,彼时倒在医馆门口,只剩一口气,被杏娘救回来,至今身体仍极其虚弱,离了药便不能活。
    他本名叫二玉,二丫觉得“二”字不好,跟她这个大女王的“二丫”重了,便擅自给他改名叫双玉,不答应就不给药喝。
    “当真?”杏娘不信。
    “当然!”
    “说谎的人三年见不着爹爹哦。”
    二丫嘴角浮起一抹得意的笑,“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哟。”
    她昨天特意将双玉的药倒了,这家伙今天保管犯病,阿娘把脉也把不出问题来。
    杏娘不知道药的问题,还能不知道女儿的心思?
    昨日去城里,有人说军中来了大官,她瞧着女儿听着这个消息,一路跟着说话的人,恨不能跟人回家去。
    今儿怕是存了心,想去瞧瞧是不是她阿爹来了呢。
    杏娘瞧了眼女儿乱糟糟的头发,将发带扯开,一边用梳子替她重新梳发,一边耐心叮嘱。
    “深山里头有妖怪,会变成士兵的模样,专挑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孩吃……”
    “哥哥才细皮嫩肉,我皮厚着呢,它吃不动我~”
    “不许犟嘴,药,我让吴大他们去采,你,留在院子里照看哥哥。”
    “哥哥、哥哥每天看书、写字,屁股动都不带动的,这哪里是让我照看哥哥,分明是让哥哥看着我。”
    杏娘搁下手里的梳子,“你知道就好。”
    二丫小猪哼哼,双手揉着自己脑袋上刚诞生的两个圆啾啾,撅着小嘴,满脸烦躁。
    院子里,几位女娘已经戴好面巾、背着药篓,在等杏娘。
    孩子们也都整整齐齐站着。
    永州没有太多规矩,女子亦可抛头露面,只是这地方太乱,杏娘在脸上画了一道疤,用白巾遮着,又拿上围帽。
    临出门她将小女儿交给大儿子。
    大儿子保证,“阿娘放心,儿子一定看好妹妹。”
    杏娘的大儿子虽然叫大壮,可身板一点也不壮,是个典型的小书生模样。
    说话温柔、行事斯文,永远不紧不慢。
    粗布穿在他身上,比城里清汤大老爷家的少爷穿绫罗绸缎都有气质。
    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沈晏修。
    等所有人都出了门,二丫屁股下面的凳子便生出针来,她坐立不安,一时倒立、一时爬梁。
    “咳咳!”
    二丫双脚挂在梁上,倒挂金钩荡秋千,她刻意清了清嗓子。
    沈晏修嘴角含笑,晓得妹妹打了什么主意,却假装听不到。
    “哥哥?”
    “哥哥~”
    “哥哥!”
    二丫忽然将脑袋凑到哥哥面前,小指扯着嘴角、大拇指拉着眼角,朝他扮鬼脸。
    沈晏修忍俊不禁,“阿娘太阳落山之前就会回来。”
    二丫眼睛亮了,“嗯?”
    沈晏修脑袋一歪,学着妹妹也“嗯?”了一声。
    二丫一把抱住哥哥,蹦蹦跳跳,“哥哥!你是我一辈子的哥哥!我这辈子好好孝顺你!当牛做马的孝顺你!”
    “咳咳,好了好了。”
    沈晏修被锁喉,咳咳两声,笑着拍着妹妹的背,“只准去前头的小山包。”
    “你放心你放心!我一定在阿娘回来之前回来!”
    二丫拿起面具,背上她的小背篓,嘴里嘀嘀咕咕,“你在家好好看书,明年给我考个状元,我去给你采山果、打野鸡加餐!”
    话音刚落,人就已经不见了。
    沈晏修不担心妹妹,她年纪虽小,成日在外头跑,小脑袋瓜机灵得很,那一手枪法不敢说出神入化,拳脚自保是没有半点问题的。
    二丫也不担心哥哥。
    小楼前头还有两条大黄狗。
    永州的人敬着阿娘的医术,黑白两道都要给阿娘些面子。
    没人会无缘无故来医馆闹事。
    好不容易出门,她自然不会去三里地外的小山包,她一口气跑出二十里地。
    进了山、入了林,便跟只现了原形的野猴,抱着树干蹭蹭蹭爬到高处,一双手横在眉骨处,远远瞧着军中往来的士兵。
    二丫心里也明白,来的大官不是爹爹。
    可哥哥说爹爹手底下能管一百多人,那定然是个超级大将军。
    这样大的大将军,那外头来的大官,肯定听过爹爹大名,她也不求别的,就想让大官帮自己传个信,让爹爹赶紧来永州看看自己。
    哥哥说自己而今的枪法练得那叫一个神出鬼没,她要让爹爹长长见识。
    军纪严明,将士们轻易不能出营地范围。
    今儿可是巧了,有几个穿着铠甲的人,正从营地往这边来。
    二丫喜不自胜,她将背篓挂在树上,自己抱着树干往下爬。
    将士粗犷的嗓音传来,话语不全,隐隐有一句是“老子今天将你吃干抹净”。
    “什么干净来着?”
    她定睛一瞧,四个壮汉还提溜着一个小孩。
    糟了!
    还真有吃人的妖怪?
    林叶泛黄,仍在枝头,她抱着树干又爬上去,躲进叶丛中,准备伺机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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