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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80
    溫芙從和平女神的雕像旁離開時, 人群為她分開兩道。他們目送她從自己身旁經過,市長羅傑先生想要說些什麽,但是在人群巨大的沉默中, 他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勇氣追上去。
    狂熱的白袍修士泰倫斯曾在可以容納上千名教衆的神聖大教堂一連做了十次布道, 他在聖壇上攻擊洛特魯夫家族的荒淫殘暴……他狂熱的信徒們為此引發了一場暴動,洛特魯夫家族被趕出了費多。
    那個白袍修士用十次布道才做到的事情,她一次就做到了。
    當她離開以後, 希裏維亞卷起一場反戰潮。起初是一部分生活在希裏維亞的杜德人上街游行,控訴瑟爾特尼亞侵略杜德的罪行,他們認為教廷有意發動戰争, 當街燒掉了瑟爾特尼亞的旗幟,來表達他們的不滿。
    在意識到事情正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時,希裏維亞的市政廳辦公室曾緊急商議是否要将廣場上的那幅畫取下來, 但是他們沒有正當的理由這樣做, 而且這種做法無疑只會加劇矛盾和沖突。
    于是那幅《虛妄之火》依然被挂在月亮廣場最顯眼的位置上。每天都有成千上百人湧入廣場, 不少杜德人漂泊海外, 已經有數十年沒有回到故土,港口往往寄托着一個游子對故鄉最後的記憶片段,而此時看着畫上已經化為焦土的城市, 許多人甚至忍不住落下眼淚。
    這兩年随着海上商路的打通, 各國間貿易的繁榮, 導致蘇裏大陸的每個角落,幾乎都能看見杜德人的影子。越來越多的杜德人加入了這場抗議,不僅如此,許多經歷過戰争的民衆也很同情杜德的遭遇, 一些人早已受夠了王室這些年對教廷無止境的刻意逢迎,也紛紛加入了抗議的行列。
    這場畫展似乎早已背離了它的初衷, 伯德三世原本是要挑選最出色畫家去往瑟爾特尼亞為教廷服務,滑稽的是,現在這裏卻變成了反瑟爾特尼亞游行的聚集地。
    長廊上堆滿了鮮花,許多人在那幅畫下面留下了卡片:
    來自杜德的小金匠,于希裏維亞,向您獻上敬意。
    那是一座偉大的城市。
    您的畫和您的勇氣一樣令人驚嘆。
    ……
    他們把她推到了這座城市中心的高臺上,她的追随者們匍匐在她腳下,而她的反對者們則随時準備向她扔出手中的石頭。接下來,決定高臺下堆放的究竟是鮮花還是準備燒死她的柴火,就要看伯德三世的意思了。
    第二次來到太陽宮,這次空曠的正廳裏只有她一個人。因為上一次的提前離開,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伯德三世本人。
    威嚴的國王坐在高高在上的王座上俯視着她質問道:“是誰在背後指示你做的這一切?”
    “沒有人讓我這樣做,如果真的有,那也是我自己。”溫芙回答道。
    伯德三世:“看來你打算獨自承擔起挑唆民衆反對教廷的罪名?”
    溫芙:“我的母親是一位忠誠的信徒,她始終相信上帝常懷仁慈樂于寬恕。如果有人要發動戰争,為大地帶來死亡,我不認為那會是上帝的意思。”
    伯德三世聽說她出身于杜德底層的平民家庭,但是當她獨自站在他的面前,身上卻并沒有絲毫的怯懦,這或許是因為她曾在艾爾吉諾的薔薇花園生活過的原因。
    伯德三世再一次問道:“我聽說紮克羅很喜歡你的畫?”
    溫芙立刻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如果您覺得我是因為杜德公爵才這麽做的話,那麽其他那些站出來反對的人難道都曾接受過公爵的幫助嗎?”
    伯德三世不動聲色地問道:“那麽你認為是因為什麽?”
    溫芙沉默了片刻:“因為我們不願意看到一座城市被戰火摧毀。三十多年裏,杜德平等友善地對待所有人,在朋友陷入危險時伸出援手,在客人來到時敞開門歡迎,它不應該遭受這些。”
    澤爾文也曾對他說過類似的話,他說如果您還記得杜德與希裏維亞之間曾經有過怎樣深厚的友誼,那麽請您相信,艾爾吉諾絕不會背叛他的朋友。
    伯德三世也沉默了,這也是這段時間,他反複斟酌的一點:希裏維亞是想要一個和平友善的鄰居還是一個随時準備闖入自己家裏的敵人?
    伯德三世:“你認為那個年輕的艾爾吉諾和他的父親一樣?”
    溫芙:“一個寧願被放逐,也不肯傷害這座城市的公爵,我再想不出比他更加仁慈寬厚的君主了。”
    “他的敵人恐怕并不這樣認為。”伯德三世想起了最近那些從杜德傳回的消息,那個年輕的艾爾吉諾把那些精疲力盡的瑟爾特尼亞人耍的團團轉,布萊克主教在發回教廷的信件中痛斥了澤爾文的狡猾與邪惡,以此申請教廷再給他更多的時間和人手。
    溫芙:“如果他的敵人也這樣想,恐怕您就不會産生任何的猶豫,也不會将我傳喚到這裏。”
    她仿佛已經看出了他今天将自己叫到這裏來的目的,伯德三世并不讨厭她的這份聰慧,相比于狡猾的敵人,他更厭煩愚蠢的隊友。
    “這麽說你認為我應該站在你們這邊?”
    溫芙抿唇笑了笑,低調地回答道:“我認為您應該站在勝利這一邊。”
    夏天過去的時候,戰争迎來了轉機。
    阿卡維斯結束了長達一年有關王位繼承人的鬥争,在上一任阿卡維斯大公去世之後,在經歷了一輪輪陰謀與鮮血的洗禮後,那些最有希望繼承王座的繼承人們在經過內部無休止的厮殺後紛紛出局,叫所有人感到意外的是,最後坐上王座的竟然是原先最麗佳博特家族最無人看好的女兒——塔西亞·麗佳博特。
    她在一年前悄悄潛回國內,從未在任何人面前暴露過自己的野心,直到她那幾個野心勃勃的堂弟死的死瘋的瘋,她才終于堂而皇之地站在衆人面前,拿出一份真假難辨的遺囑,宣布自己才是這個國家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不知什麽時候起,她已經獲得了多個家族的支持。想要和她争奪王位的堂弟被她流放,阿卡維斯在時隔六十年後,再一次迎來了一位女大公。
    塔西亞正式接過權杖,坐上王座的第一天,她所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宣布阿卡維斯将即刻派兵馳援杜德。
    這個命令無疑令人意想不到,但仔細一想,又似乎解釋清了許多事情。
    這一年來,究竟是誰在背後為她提供各種資金上的支持,又是哪些人在為她清理政敵、擺布輿論。澤爾文已經履行了他的承諾,現在到了她回報的時候了。
    作為當初跟随澤爾文離開杜德的追随者之一,這次澤爾文回到杜德,身旁始終沒有出現亞恒·加西亞的身影。這一次,當阿卡維斯的援兵抵達西嘉利亞山脈,城牆上的士兵們看見那位率領軍隊指揮作戰的将軍,人們終于知道了這位消失已久的騎士長這半年的時間究竟去了哪裏。
    援兵的到來,使戰争的天平産生了傾斜。盡管國內剛剛經歷了長達一年的王室成員清洗,但并不妨礙阿卡維斯依然擁有這片大陸最英勇善戰的騎兵和最先進強大的武器。
    正當布萊克主教為援兵的到來而感到焦頭爛額時,不久之後,壞消息接踵而至——希裏維亞宣布暫時封閉國境,不允許任何軍隊出入。
    盡管并沒有直接表态,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出,在杜德與瑟爾特尼亞之間,伯德三世已經為自己選好了新的盟友。前線物資緊缺,布萊克主教三番五次向教廷申請援兵,結果希裏維亞在這時宣布封閉國境,相當于切斷了前線軍隊的補給。這樣一來,即使布萊克仍想将這場戰争持續下去,恐怕也堅持不了多久。
    果然,随着阿卡維斯和希裏維亞的表态,其他各個公國也開始陸續發聲,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這場戰争失去了大多數人的支持。很快瑟爾特尼亞宣布撤兵,這場持續了小半年的戰争終于宣告結束。
    瑟爾特尼亞撤兵那天,澤爾文來到薔薇花園。
    和外面街道上一片歡聲笑語的景象不同,曾經熱鬧的花園死氣沉沉。那些守在花園裏的仆人們都離開了,只有柏莎還守在這裏,在戰争正式宣告勝利的三天前,她的兒子死了。
    從馬上摔落下來的傷勢和第一次直面戰争的恐懼,迅速從生理和心理兩個方面摧垮了他。尤其是當他聽說澤爾文回到了杜德,從那之後,他就一直擔心他的哥哥會回來搶走本屬于他的一切。
    現在這個孤獨的房間裏,只留下一個悲痛欲絕的母親,她雙眼空洞而又麻木地坐在床上不肯接受這個消息,也拒絕任何人走進這個房間。
    當澤爾文走進來的時候,坐在床上的人終于有了一些反應。她緩緩轉過頭,那一刻澤爾文看到她憔悴的面容和枯草似的頭發,只覺得和他記憶中的那個女人相差甚遠。
    在他的印象中,柏莎永遠是個高貴而又美麗的女人。即使是他的父親去世的時候,當澤爾文出現在卧室的陽臺,打亂了她所有的計劃,而最終受到軟禁時,她依然能夠昂着頭從他身旁走過,祝他盡情享受今晚的勝利,并且揚言要他走着瞧。
    但此刻,喬希裏的死徹底擊垮了她。
    “你贏了。”柏莎對這個一生被她視為恥辱的兒子說道,在經過巨大的悲痛和絕望之後,她變得麻木而平靜,“可是你的勝利并沒有什麽了不起的。”
    她的聲音裏如同含了砂礫:“如果不是安娜選擇讓你留在這裏,你不會是紮克羅名正言順的長子;如果不是紮克羅到死都不願意修改遺囑,你根本沒有繼承爵位的資格;如果不是塔西亞喜歡你,你不會獲得阿卡維斯的支持……”
    起初她的聲音還能保持平靜,但是漸漸的,她的眼眶裏又一次盈滿了淚水,她怨恨地看着他,用尖銳的聲音控訴道:“憑什麽?喬希裏才是我跟他的孩子!為什麽同樣姓艾爾吉諾,他們卻不肯選他?”
    他的祖母不認可他,他的父親不親近他,就連他母親的家族,也在最關鍵的時候抛棄了他——就像她這一生所遭受的那樣。
    年輕的時候,她的父母把她嫁給了一個她不愛的男人,她的情人抛棄了她,她孩子的父親選擇了另一個女人生下的孩子來繼承他的一切。
    只有喬希裏,從他出生的那天起,她就知道,這個孩子只屬于她,他會全心全意地愛着他的母親,正如她将犧牲一切來愛他。
    “我的勝利的确沒有什麽了不起的,”面對柏莎的質問,許久之後,澤爾文面無表情地用平靜的語調回答道,“因為在這場争中,我也失去了我的兄弟。”
    當他離開那個房間的時候,身後傳來女人哀恸的悲鳴。但是他沒有為此停留,剛剛面對柏莎的質問時,他更想告訴她的是,他也曾經很想用一切來換取一個愛他的母親。
    瑟爾特尼亞撤兵的消息傳到希裏維亞的那天,無數杜德人湧上街頭。他們一起在這個國家生活了很久,在此之前彼此并不相識,但是這一刻,人們擁抱在一起,仿佛擁抱着一個陌生的親人。
    溫芙微笑着站在二樓的陽臺上,看着走在大街上的人群漸漸彙成了一條流動的河。她看見有個郵差來到了公寓樓下,敲響了葛蘭太太的房門。一樓傳來腳步聲,那是葛蘭太太從廚房踩着木板前往客廳的聲音。想必今天,郵差那個鼓鼓的郵包裏塞着的每一份報紙上,刊登的都将是同一個消息。
    溫芙靠着二樓陽臺的欄杆,移開視線看向遠處,老舊的居民區擋住了城外的阿爾赫索山,她突然有些懷念那場坐在牛車上逃離希裏維亞的黃昏。
    忽然,二樓傳來敲門聲,溫芙走到客廳打開門,發現葛蘭太太将一封信郵差剛送來的信交給了她,并且一邊手舞足蹈地說道:“聽說了嗎?國王打算派你和布魯斯·希爾一塊去瑟爾特尼亞繪制聖教堂的壁畫!”
    顯然她認為這對溫芙而言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畢竟之前的幾個月,她就在忙着這個。但是溫芙聽後卻愣了一下,經過那幅《虛妄之火》誰還不知道溫芙現在已經徹底得罪了教廷,現在讓她去瑟爾特尼亞和把她押送上火刑架有什麽區別?
    這個命令聽起來十分可笑,不過轉念一想,也能想得通伯德三世這樣安排的用意。這次杜德和瑟爾特尼亞的戰争中,伯德三世選擇支持了杜德,但是明面上并沒有和教廷撕破臉。把溫芙送去那兒為聖教堂繪制壁畫,既可以當做希裏維亞有意和教廷緩和關系的手段,又相當于把溫芙這個麻煩送回了紅衣主教手裏,這樣一來,希裏維亞把自己推了個一幹二淨。
    葛蘭太太又說:“聽說是費文殿下極力推薦了您,看樣子您很快就要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了這裏了。”
    溫芙氣笑了,她倒是沒想到費文那個瘋子在經過這一遭之後,還惦記着和她之間的約定。
    她低頭翻過手裏的那封信,油皮紙包好的信封沉甸甸的,裏面什麽裝了什麽東西。當她的視線落在信封後金色薔薇花紋樣的火漆印上時,又一次愣住了。
    “是誰送來的這封信?”溫芙驀地擡起頭問道。
    “一個郵差,不過他剛剛已經走了。”葛蘭太太叫她的反應吓了一跳。
    溫芙來不及和她解釋,已經攥着信封一路小跑下樓。當她跑到街口的時候,那個剛剛送信的郵差已經消失在了歡慶的人群中。
    溫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站了一會兒,确定再也找不到那個郵差的身影之後,她低頭拆開了手裏的信封,從裏面滑落出一塊金色的懷表,表盤上刻有薔薇花的紋案——那是洛拉的懷表,在去見安娜那天,她将它留在了薔薇花園。
    “夏天已經結束了。”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
    溫芙轉過頭,澤爾文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她的身後,他的手上捧着一束白玫瑰,他用那雙如同星輝墜落的銀灰色眼睛看向她,揚起唇角對她說道:“好在我找到了這個夏天最後的一束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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