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凡人歌 > 271 第 271 章
    271 第 271 章
    厚厚的雲層遮蔽了星光與月光。
    若側耳傾聽, 還能聽到遠方些許轟隆的雷鳴。
    因預報有雨,今兒個大半夜來登山看日出的游客便少了大半,再加上剛下的一場, 剩下的一半也跑沒了。
    空落落的環山大道上,偶有一兩輛車駛過, 皆亮着大燈呼嘯而過,不做絲毫停留。
    于是趙明軒與肖少華這一路走了快半個小時, 愣是一個旁的人都沒看到到, 連只猴子也無,漫漫長夜僅有彼此和路燈作伴。而這路燈呢,因着山上雨後風停起了霧,愣是一路望去也沒能見着幾盞, 便顯得這夜路格外漫長跟寂寥起來。
    “這次清明回家, 我媽帶我去掃了趟墓。”肖少華跟敘家常似的, 聊起了假期見聞,“準确地說,是去祭拜了宣烨的衣冠冢。……也是這一次, 我确認了兩件事。”
    兩人走在濕漉漉的地面上,鞋踩着了積水,發出清晰的聲響。
    “其一,宣琰雙親的真正死因。
    “那場夢裏, 宣琰以為自己的父母死于一場地方上的黑惡勢力火拼, 臨死前将孩子托付給了途經此地的宣烨。實際上,是許天昭在獲知宣烨死亡後, 第一時間趕來, 殺死了那對夫婦, 截留了那個孩子。
    “為了思網的延續, 他親手斬斷了宣琰的親緣,甚至不惜以幻境屠戮全村,制造火拼假象,再将記憶篡改掩埋。”
    他說這些時,語調雖很平靜,趙明軒卻聽出了那嗓音下的微微顫抖,不由去握住了他的手,發現那手冷得像冰塊一般。
    “其二,宣烨當初救我的真正原因。”像要從中汲取一點熱度,肖少華反握了一下對方的手,“盡管宣烨因動用禁術……魂消魄散,導致回傳思網的記憶部分缺失,但對思網的主導而言,必然是因為這樣的死法能為思網帶去最大收益。
    “是以,我、宣琰,許天昭,皆理所當然認為宣烨此舉是為了思網的延續。
    “然而,其實一開始,他就給了我另一個選項。”
    ——“對了,宣烨給你的那個屏蔽器呢?就蜘蛛造型的那個。”
    那日掃完墓一回到家,李秀便問起了這件事。
    前有母親大人跟他攤開講了過往,而今肖少華也只好将汲靈引的去向合盤托出,老老實實地交代他是如何、為何、怎樣把它拆了上交,并讓國家圍繞此成立了若幹課題項目。
    氣得李秀當場抄起個雞毛撣子就要打他:
    “你說什麽!你給我再說一遍!”
    肖少華見狀不妙,立刻逃到飯桌另一邊。
    “你給我站住!”李秀追過去打他,“人救了你一命,就這點唯一的念想!你竟然還拆了!你還做成研究項目!你就這麽缺項目嗎!”
    “對不起媽!我之前不知道!”
    兩人你追我逃,繞了這不大的飯桌好幾圈,還是李秀跑得累了,肖少華抓住機會一溜煙兒回了卧室才算告結:
    “媽我覺得宣伯伯不會介意。”
    “他當然不會介意!”李秀氣得“砰砰”直拍卧室門,“他老人家何等心胸寬大,怎麽會跟你一個小屁孩置氣。但是你媽我很介意!你給我開門,讓我好好揍一頓!”
    ——那門自然是萬萬不能開的。
    多奇妙啊。
    盡管從未與真正宣烨相處過,思網中關于宣烨的記憶也殘缺了許多……但肖少華平白覺得,宣烨一定不會對他這種行為生氣,反而會撫掌大笑,覺得頗為有趣似的問他:
    “還想不想研究點別的?”
    “興許仍是為了思網的延續,”許是憶起了太多,肖少華的聲音聽着有些飄忽,像蕩在了夜色裏,“興許是對人類的一點恻隐之心,也興許,只是他老人家的一點私心……”
    語聲漸低漸輕,漸至無聲,兩人手牽手默默行走了一段。
    又一輛車駛過。
    肖少華開口道:
    “即使只是棋子也好,他已将重新抉擇的機會給了我,并令思網認下了這份遺囑。”
    話及此,他停下了腳步,向趙明軒轉過身來:
    “你之前問我,是不是遇到了什麽好事,看起來很開心。”
    任手被攥着,傳來了融融的暖意,肖少華看着他,目光明亮且坦蕩的,露出了一個久違的、沒有任何陰霾,近乎燦爛的笑容:
    “現在告訴你了——
    “是因為,我選擇了成為肖少華。”
    尾音剛落,趙明軒就将他一把抱住了。
    “……小二?”
    一個叫肖少華措手不及的動作,令他慢了半拍才回過神。
    趙明軒沒有出聲。
    接着,他的頸側皮膚感到了微燙的濡濕。
    有眼淚淌進了他的脖子。
    “你……”肖少華略帶遲疑地問,“不開心麽?”
    “沒有。”耳畔傳來黑哨低沉的聲音,透出了明顯壓抑的哭腔,“我很開心。”
    肖少華哭笑不得:“那你哭什麽?”
    趙明軒反駁:“我沒哭。”
    他抱得他更緊了,快要讓肖少華喘不過氣來,不由拍拍他的手臂:“好啦,沒事了,愛哭鬼趙小二。”
    “你說誰愛哭鬼!”黑哨惡聲惡氣地應道,稍稍松開了點手臂,“我才沒哭。”話這麽說着,他依然牢牢抱着他,“我就是……我就是……”
    不過幾個字,卻是越說越哽咽,而後像再忍不住似的抱着人悶聲痛哭了一場。
    撫着對方起伏不定的背部,肖少華被惹得也掉了不少眼淚。
    要知道他可是很久沒哭過了,這一回的眼淚來得那叫個莫名其妙,淚水就跟關不住的水龍頭般,争先恐後往眼眶外湧——肖少華只能歸結于自己受到了趙明軒的影響。
    好不容易等趙明軒哭完,松開人一看,肖少華面上一片晶瑩,鏡片也起了霧——一看就是也哭了。他“撲哧”笑出:“你怎麽也哭了?”
    肖少華還想問他呢:“那你哭什麽?”
    這兩人面面相觑,沒過兩秒,又大笑起來。互相看看對方,都覺得彼此是神經病。
    “以後不許分開了。”
    趙明軒再次牽住他的手,說。
    “行,”肖少華與他拉勾,陪他玩小小孩的游戲,“誰分開,誰就是小狗。”
    趙明軒滿意了。
    大半夜的,兩個大男人成了一對手拉着手爬山春游的幼兒園小朋友。
    ……
    快到玉女峰時,路燈沒了,又來了一段長長長的石階。
    肖少華老樣子,爬了二十分鐘又不行了。
    而且這一回比先前更甚,畢竟中間還走了一個小時的公路。
    這會兒真是膝蓋疼、腳疼、腿也疼,水喝完了,紅牛、巧克力也吃了,但渾身累得力氣沒了,換什麽姿勢發力都不管用了。
    他本想堅持到上面的大石頭再歇歇,趙明軒卻不許了:
    “背,還是抱?選一個。”
    肖少華猶豫了會兒,問:“你背着包,不方便吧?”
    黑哨把背包朝前背,蹲下身讓他上來:“快點。”
    被這麽一催,肖少華開始反省他是不是真的身體太差了,嚴重拖累了進程——畢竟正常來講,爬個玉女峰也就兩小時左右,他這是搞得要明顯超時了。
    結果他趴上去後,趙明軒背着他也沒加速,仍是一步一臺階地,按他們先前的速度走着。
    “小二,”肖少華奇怪地問,“你不走快點麽?”
    趙明軒的聲音聽起來跟先前沒啥區別,連氣也不帶喘的:“不急,五點才日出。”
    肖少華:“……那你背我做什麽?”
    趙明軒:“怕你膝蓋受傷啊,夫君。”
    肖少華:“……”
    夜是黑的,山是陡的,坡是長的,然而黑哨走得實在太穩了,肖少華趴在那寬厚溫暖的背上,聽着細細風聲、若有似無的樹葉聲,不多時一陣倦意襲來,竟是快要睡着了:
    “……對了。”他攬着人脖子,忽然想起漏了什麽。
    趙明軒:“嗯?”
    “關于我父母與宣烨的相識過程,算是上一代隐秘了。”肖少華叮囑道,“方才沒同你講,也是為了他們平安。後續你我也不要對此進行深究,不要去調查,更不要去挖掘任何當年的人或事。”
    趙明軒也是跟國安合作過的,一下就明白了:“好。”
    又過了一會兒。
    “還有,”肖少華揪着他的耳朵命令道,“別再給我想宣琰了。你管他為什麽選你呢,都是因為我!是我的喜好!那個人是沒有資格說愛你的,明白沒?”
    趙明軒忍不住笑出了兩個小酒窩:“嗯,只有你有。”
    肖少華遂放心睡去了。
    ……
    當一陣拂來的冷風把肖少華吹醒時,他人已在玉女峰頂的一塊大石頭上了。
    一睜眼就看到了山下微縮如模型的萬家燈火、城市夜景,以及極眺處,那天際層雲疊巒間,偶現的閃電雷光。
    這座城的雨仍在下,只是未及這座山峰。
    而他正坐在趙明軒身旁,被攬着靠在人肩頭,腳底懸空。
    “醒了?”趙明軒把套他身上的沖鋒衣衣領又往拉了拉。
    “嗯。”肖少華答,被這壯觀景象震懾的同時,又想道:這樣到早上怕是看不到日出了。
    趙明軒似看出他所想,安慰道:“我查了下後面幾天的天氣預報,正好回京後的第三天是個大晴天。我們可以去東靈山看日出,可比玉女峰高多了,有兩千多米呢。”
    肖少華聽了只覺眼前一黑:“……兩千多米?”
    他爬這六百米的小山丘都快死了。
    “對,兩千三百米,”趙明軒興致勃勃地說,“那裏還有草原,放眼望去就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爬完山還能帶你去騎騎馬、吃烤肉,正好能鍛煉鍛煉你的核心肌群。”
    肖少華看他這麽積極地規劃着下一站要帶他去哪兒玩,真的很想說“夫人您快放過為夫吧”,又一想邱景同說的“要好好鍛煉身體,身體才是做科研的本錢”,便咽下了這句,換成:
    “那萬一我又爬一半不行了……”
    “我背你啊。”趙明軒毫不猶豫接上,“你累了就趴我身上睡呀,跟今天一樣。而且,”他充滿自信道,“在那之前,我肯定能給你安排好鍛煉計劃,讓你至少能爬到一千五百米。”
    肖少華:“……”
    不是,為啥?這貨怎麽突然就這麽想鍛煉他的體能?
    還沒等他想明白這件事,兜裏的手機冒出了一條信息氣泡音。
    肖少華掏出來一看,消息來自白湄:
    肖主任,日安。
    我一行十三人,将于明日下午六點,準時抵達二位喜宴地點。
    請問是否叨擾?
    十三人?肖少華想道,幸虧當時讓酒店多開了兩桌。
    接着回複:歡迎來!不過我們這兒一桌只能坐十二個人,介意拼桌不?
    白湄秒回:可。
    肖少華沒想到這妹子這個點還沒睡,一看時間快淩晨四點了,他倆是等日出,人是真修仙啊。不由問:白組長,貴組一向如此早起?
    白湄回複:日課早五點。
    趙明軒顯然看到手機屏幕了:“龍組也來?”
    肖少華道:“對。希望塔安辦和地方廳能扛住。”
    趙明軒也想到了:“……得把葉天宸那桌排遠點。”
    兩人對視一眼,肖少華忽然又想到一件:“既然白組長帶了龍組這麽多人……那蘇紅會不會……?”
    他想到就問了,鍵字如飛地發送:蘇紅會來不?
    這一問過了幾分鐘方等到回複,依舊是她惜字如金的風格:會。
    肖少華登時雀躍起來,對趙明軒說:“小二,蘇紅也來!”
    趙明軒知道她,笑道:“可以,排到你後面那桌吧。”
    “不不,”肖少華琢磨道,“得排到韓蕭那桌,我要給他個驚喜!”
    說到“驚喜”,趙明軒差點忘了:“對了,我也有個東西要給你。”
    他說着,将放一邊的大背包拉開拉鏈,從裏拿出了個大盒子。
    這快遞盒外包裝幹淨的啥字沒有,肖少華見他背了一路,又不肯說,早就好奇了:“是什麽?”
    趙明軒把大盒子放他手上,示意:“打開看看。”
    肖少華找到封條口撕開,拆出了一團氣泡膜,好不容易把這層也拆了,一陣風來,好懸沒把這外包裝給吹走,虧得趙明軒及時一個眼明手快抓住了,塞進包裏:“繼續。”
    肖少華看他一眼,把這豎長條的木盒蓋子給揭開了,露出了一個樹脂做的龍形手辦。
    “這是……”
    肖少華剛說兩個字,趙明軒就伸來手,打開了底座的燈:“還有呢。”
    登時,這個手辦就從深藍近墨變成了通體幽藍——
    一條威風凜凜的拟真五爪青龍,從波瀾疊起的洶濤駭浪中一舉騰躍而出。龍首高昂,龍目怒張,一身鋒銳龍麟披覆着細碎的華光,龍爪曲張,按住了一個高高掀起的兇惡浪頭,像要就此踏碎虛空,朝天而去。
    若再仔細觀察,會發現那浪花間還漂浮了幾塊碎木板,以及一艘小小的帆船遺骸。
    肖少華眼中不覺間蓄了淚,他已認出了:
    “……淵冥。”
    趙明軒微訝:“你見過它?”
    “嗯。”肖少華大大方方地承認了,“作為宣琰時,在夢中見過。”
    趙明軒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是加了錢讓人趕工出來的,還有點糙。本來想着等辦完喜宴,回京後再給你。”
    肖少華笑了,一眨眼就掉了兩顆淚珠:“也就多等一天。”
    趙明軒看着他,看他只專注地端詳着面前的手辦模型,絲毫沒有發現一條青色的精神體已爬到了他的肩上,親昵地蹭着他的臉頰。
    趙明軒此刻的眼神,與這精神體是一樣的溫柔:
    “可我等了很久、很久……”
    他的輕聲呢喃,像化在了風裏。
    ……
    不知何時起,雨停了。
    噼啪了一晚的電閃雷鳴平息了。
    夜空僅剩下了純粹的黑,與星星點點的燈,霧蒙蒙地籠罩着下方的城市。
    肖少華抱着發光的青龍模型,窩在趙明軒的懷裏。黑哨的體溫向來比他高出許多,兩人這般依偎着等待天亮,倒也不覺得冷了。
    “小二,”肖少華問他,“你有什麽心願麽?”
    趙明軒知道他是收了這個手辦想回禮了,笑道:“有。我想帶你去很多地方,看很多好看的,吃很多好吃的。比如……”
    “比如下周去東靈山是吧?”肖少華要無語了,“我答應了,我會跟你去的。”
    “好。”趙明軒曉得他一貫說到做到,見好就收不再念了,“那你呢?你的心願是什麽?”
    “我?”肖少華沒料到會被反問,愣了幾秒,想了想方道:
    “我曾經有個心願。你知道的。
    “希望能作為一個普通人,通過系統性學習,在深入研究、了解哨向生物機能、結構邏輯的基礎上,幫助更多向導,從必須綁定哨兵的痛苦束縛中解脫出來。”
    趙明軒知道這個,這是他十三年前寫在SG學院入學申請書上的自述。
    “現在呢?”
    “現在……”肖少華将目光投向了遙遠的夜空:
    “我希望……
    “人們能有更多的選擇。”
    他說着話時,天際漸漸地從黑變藍,泛起了一層胭脂色的霞光。
    “想成為向導,想成為怎樣的向導。
    “想成為哨兵,想成為怎樣的哨兵。
    “想當普通人,想當一個怎樣的普通人。”
    接着這霞光猶如一抹顏料蘸了水,在雲海中漾出了彩色的漣漪。
    一圈一圈地,蕩開了波光粼粼的高積雲。
    “在此之後,人類終能擺脫基因的束縛,不再被起點、或出身所困擾。”
    趙明軒的精神體淵冥仿佛被這景象吸引了,從雛态恢複成成年的龍形,舒展開長長的身軀,化作了一條青色飄帶,輕盈地、無拘無束地向那方游去。
    “去往更廣闊的星空,向宇宙的更深處出發。”
    随着它的游動,山下的城市樓群如被揭開了一層薄紗,冰冷冷的深藍被一點、一點鍍上了金邊。
    街道像是剛從睡夢中蘇醒,伸了個悠悠然的懶腰,開始冒出了煙火氣。
    車流湧動起來了,人群熙攘起來了。
    陽光往那灑了一把火星子,陡地那房子也熱鬧喧嘩起來了。
    那裏,還有許多人在等着他們回去。
    有他們的親人、朋友、師長、同事,夥伴……
    還有一場婚宴。
    那裏,一輪紅日正冉冉升起。
    “我希望,能看見這樣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