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沣城海湾被封锁。绝大多数市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在网上看到说，海水一瞬之间干涸了，大地凹下去了一个看不见底的巨大深渊,从天堑一般的黑暗处传来恐怖的呼啸声。这件事儿被当做了笑话。
第二天封锁解除，无数人涌去海湾，想见识见识那个深渊。
但海水依旧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着。
它美好得如同一切没有发生过。
于是“沣城海水枯竭”的事儿最终成了一个被网民一笑而过的谣言。
路迩已经坐在地上发呆了好一会儿。
巨大的落地窗外洒进来一大片光,带着三十七八度的温度,晒得人昏昏欲睡。
他终于接受了一个现实：魔王拥有足以让这个世界毁灭的力量，但如果契约对象没有许愿，他的魔力所造成的影响就会破坏掉这个世界本来的平衡。
这是昨晚他睡觉的时候，古神通过他的意识对他做出的警告。
古神从来没有用那种语气和他说过话，但昨晚祂的口吻异常严肃。
祂说：“索拉菲斯,将大海还给人们。”
路迩照做了。
因为如果不那样,这个世界就会崩塌。
路迩知道古神为什么特地来告知他这件事，祂担心他的第一个契约召唤就这样失败。
不过，当祂得知路迩的契约对象换人的时候,祂忽然沉默了。
路迩猜测，祂应该是在看江烬这个人的资料。
但直到古神从他的意识海退出,路迩也没能知道那沉默的两分钟里,古神到底在干什么。
江烬是临近中午的时候回来的。
路迩还坐在地上,听到开门声就抬头望向他。
江烬走过来，他就伸出手。
路迩这个动作的意思是：扶本大魔王起来。
江烬理解的意思不太一样。
他直接弯腰把路迩从地上抱了起来。
路迩双脚下意识地绞住江烬的腰，手就挂在他的脖子上。
江烬托着他的腿根,问他：“那么多沙发不够你坐,就地上舒服？”
“哼哼。”路迩忽然嗅了嗅，然后看了一眼江烬的衣服，他发现这和江烬出门的时候穿的那一身不一样,他问江烬，“你在外面做什么了？”
江烬垂眸，很沉默。
路迩揭穿他：“江烬，你杀人了。”
江
烬身上有很重的血腥味。
路迩觉得，经过昨天海边的事情，他和江烬之间的关系应该有些许变化——
前一天他还没有完全认可江烬作为契约对象的身份，但今天他已经和江烬是站到一边了。
如果江烬杀了人，他是有权利知道的。
可是江烬只看了他一眼，露出了让路迩看不懂的表情。好像在笑，但又好像在蹙眉。
听上去拧巴，但江烬确实就是那样。
江烬把他抱到沙发，放下后，问他：“今天想吃什么。”
路迩撇嘴，他觉得江烬在逃避问题。
可是路迩宽宏大量，他知道江烬这个人有点冷酷，不爱和人聊天，所以他也不追问，道：“我要吃电视里演的那个东西。”
江烬把电视打开：“哪个？”
路迩用遥控哒哒哒换了好几个台，终于换到了一个美食综艺，然后找出他看过的那一期，说：“就是这个。”
江烬看了一眼，眉梢抬了抬。
路迩挺敢说的。
他看中的不是什么常见菜，是那个综艺请来上节目的某位影帝自创的一道菜。
这影帝早些年在演艺圈声望颇高，得奖作品数不胜数，后来开始热衷于烹饪，社交媒体上天天都发自己做的家常菜。
这综艺能把他请上来也费了一番功夫，但最终呈现的效果确实不错。
德高望重的影帝穿着围裙下厨的样子反差感十足，据说当天收视率一路暴涨。
江烬撑着下巴看了会儿，问路迩：“想吃？”
路迩点点头：“看得我哈喇子都要出来啦。”
这是他跟弹幕里学来的。
其实他并不知道哈喇子是什么。
江烬笑了起来，揉了揉路迩的头发。路迩不再像之前一样抗拒江烬。
没一会儿，江烬掏出手机来打了个电话。
路迩正在关注那个美食综艺的最新一期，没注意江烬在和电话那头的人聊什么。只听见了“带过来”这样的字眼。
路迩心想：嗯嗯，江烬肯定是让他的手下把那个好吃的菜带过来。
这顿午饭等了很久，好在身为魔王，路迩本来也不会有饥饿的感觉，他只是馋。
等到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江烬的手下把丰盛的食物送到了门口。
路迩坐在餐桌搓搓手，江烬关上门，从玄关拎着一个大保温桶走进来。
路迩很新奇：“哪家外卖用
这个打包？成本很高嘛。”
江烬说：“嗯，老板大方。”
里面有五碟菜，样式丰富，色香味俱全。最重要的，就是有路迩想吃的那道创意菜。
路迩馋得很，一直盯着江烬摆盘的手，江烬笑了笑，用筷子给他夹了一块，喂到嘴里。
路迩嚼嚼嚼，脸上容光焕发。
江烬用指腹擦去他嘴角的甜汁，问他：“好吃？”
路迩点点头：“和我想的一样好吃！”
江烬说：“明天还吃？”
路迩说：“那就不了，我只是想尝尝味道。”
江烬嗯了一声，没说别的。他把所有的菜摆好，让路迩先吃，自己拿了手机又去打电话。
路迩调侃他：“你好忙呀，吃饭还打电话。”
江烬笑着用手掌轻轻压了压他的发顶：“嗯，得让别人也早点回家吃饭。”
-
路迩是在新闻里看到“影帝被绑架数小时后返家”的消息。
不过他很快就跳过了这个频道，因为路迩看美食综艺的时候没有注意影帝的脸，他只看了菜。所以他并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一句话，某位影帝经历了自己人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一个下午。
路迩现在更关心的，是江烬在干什么。
吃完饭以后江烬就回了房间，他说自己要补个觉，但是这会儿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加上江烬今天回来的时候，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了，路迩总觉得事情不简单。
如果江烬真的杀人了，路迩想知道为什么。
自从看了江烬的过去以后，路迩很难认为江烬是那种无缘无故杀人的坏蛋。如果江烬对谁动手了，没准儿是对方先挑衅的。
路迩也不知道为什么执着于追究这件事的因果。
也许他只是，不愿把江烬再当做坏人。
最后，路迩选了一个很保险的方式——
利用魔力偷窥江烬。
他向古神发誓，如此下流的行为他是第一次做，而且今天也是有正当理由的！
路迩把电视开到很大声，一种欲盖弥彰的吵闹瞬间掩盖了他所有的小动作。
他闭上眼，实际上视野已经开到了江烬的房间里。
路迩本来还想着，如果江烬真的只是在睡觉，他就要故意去把他吓醒。
但当他看见江烬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忽然就脑子空白了。
浴室的地面全是新鲜的血液，它们和
温热的水混在一起，流入下水道。江烬脱掉了上衣，瘫坐在浴池旁，肩背靠着冰冷的瓷砖，手上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江烬没有杀人。
他身上的血腥味是因为他中枪了。
联盟的人担心他的那场“生日宴”会闹出大问题，所以想在那天以前把他杀掉。江烬原本可以还手的，但不知为何竟然放过了对方。
打中江烬的那枚子弹就埋在他的腹腔中。
江烬的身体有很强的自愈能力，就像他当初断掉的那条腿一样，只要时间足够长，血肉便能重新生长。
但麻烦的是，子弹还留在身体里，就算表面长好了，里面仍旧是腐烂的。这种枪是特制的，弹壳在爆炸后会紧紧勾住骨头，在身体里不断反复地造成新伤。
子弹不会自行消失，要想取出来只能开刀。而超过一定时间不取，愈合能力再强的异能者也会因为内脏腐坏器官衰竭而死去。
但江烬现在四面楚歌，不可能做任何需要麻醉的手术——他很确信，他会在手术过程中被杀死。而杀死他的人会成为世界的英雄。
所以他得自己来。
路迩发现的时候，江烬已经用刀割开了愈合到一半的伤口，他熟练地取出了的子弹，额头布满细密的汗，脸色苍白到好像下一秒就会死去。整个画面过于血腥，但他的表情从头到尾平静。
路迩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有魔力，他可以立刻跑到江烬的房间给他止痛，给他疗伤，他可以让江烬许下第三个愿望——从此以后不病不痛不老不死，什么都好，他不想那颗子弹未来还有一天重新打中江烬。
但他竟然没能动弹。
路迩睁开眼后再一次又闭上了眼，视野只留一片黑暗。但那个画面无法消失。
他咽了咽唾沫，拿过抱枕抱在怀里。他就像在替江烬痛，那种刀尖刺破血肉的感觉如此真实，路迩悄悄哭了起来。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许久后，江烬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除了他的唇色看上去有点不健康，其他并无特别。
没人知道他刚才在房间里做了什么。
除了路迩。
路迩揉了揉眼睛，看着江烬，没说话。反倒是江烬有些奇怪地低头摸了摸他的脸颊，问他：“怎么哭了？”
路迩说：“没哭啊。”
江烬也不追究：“嗯，那就是眼睛进沙子。”
路迩：“嗯嗯。”
江烬坐在
他旁边，看了一眼手机时间，一旁的路迩忽然钻了个毛茸茸的脑袋过来。
江烬稍稍一怔，看着自己臂弯里长出来的小脑袋，乐了：“怎么？”
路迩说：“江烬，你跟我讲讲你今天做了什么吧。”
江烬沉吟片刻，说：“杀了人，埋了尸。”
路迩皱着脸：“才没有，你好好说。”
江烬叹气：“好吧，我承认。”
路迩有些紧张又有些期许地看着他。
江烬：“只杀了人，尸体没埋。”
说完他自己先笑起来，他等着路迩朝他发脾气。
可是路迩却只是噘着嘴看他，很不高兴，但没生气。
江烬自知没趣，无奈地摊着手：“我的一天很无聊。”
路迩：“我就要听。”
江烬发现他是认真的，于是露出了少见的局促。片刻后，才说：“我，出了一趟门。”
路迩难得的安静，一直沉默地听着。
他听江烬讲这无聊的一天。
上午他去了“公司”，手下上百个疯疯癫癫的异能者叫嚣着要推翻联盟，江烬没什么兴趣，让他们下次换个新鲜的提案再来。其中有几个人当场就要造反。
江烬轻而易举地收拾了几个跳梁小丑，等他们要死不活地跪地求饶了，他又问其他人：“谁还要反，今天有空，我一起处理。”
没人反了。
江烬洗了洗手，让其他人收拾一下残局，自己下楼去。太阳底下行走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好像四面八方都有人在看着他。
这感觉是对的。
不久后，他被一颗子弹狙中。但江烬一点都不慌张。
他朝着狙击手的方向抬头望去，冷淡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只有这一次机会杀我。
他在中弹以后依旧不紧不慢地走回了办公室。
一路上，伤口的血从喷溅到细流，最后突然就止住了。他的身体自愈能力强到令人恐惧。
江烬的手下以为这是江烬故意做的一次挑衅行为：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去，故意受伤后又大摇大摆走回来。联盟的人肯定要吓哭了。
他们会明白的，面对江烬，他们毫无胜算。
联盟政府也是这样想的。
江烬在藐视所有人。
他太过强大，毫无破绽。
江烬从来懒得向人解释，但他此刻看到路迩通红的一双眼睛，听到他被子弹击中后那副同仇敌忾
的小表情，他忽然就多了一句嘴。
他说：“其实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试试。”
路迩问他：“试试？”
江烬说：“我能不能像别人一样，只是寻常地走在路上。”
没有目的，也不需要防备。
什么都不做，只是寻常地走在路上。
他试出来的结果是：不能。
路迩咬着嘴巴，又想哭了。
江烬却笑起来，把他的脑袋揉进怀里，反过来安慰他：“我活该。”
他是毫无疑问的坏人，他的通缉令现在还留在各大警局的系统里。他这样的家伙，凭什么想简简单单地摆脱过去？
路迩呜的一声：“才不是活该。”
江烬抹掉他的一颗眼泪，说：“今天真是稀奇，魔王大人变成小哭包了。”
路迩低头啜泣，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他问江烬：“你还痛不痛啊？”
江烬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
他不知道路迩已经看见了他取子弹的样子，只当路迩问的是他中弹的那一刻。
他笑着摇头，说：“我习惯了。”
那种程度的疼痛，在他过往的人生中真的不算什么。
但路迩却忽然抓起他的衣角，往上一撩。
江烬错愕地僵住：“？”
路迩低头，在他绑得乱七八糟的纱布上轻轻吹了一口气。
江烬的身体不自然地绷紧，他腹部的肌肉几乎崩开了纱布。路迩小心给他拆开纱布，由于时间太短，这里的伤口还没有愈合，触目惊心的猩红色让路迩倒抽一口冷气。
江烬捂住了他的眼睛：“没事。”
路迩侧过头，躲开他的手，直勾勾盯着他的伤看了会儿，随即将手掌轻轻贴了上去。温热的血沾在他的掌心，那种黏腻的感觉并不好受。
很快，他用魔力帮江烬治愈了所有的伤。血也被魔力泡泡清理干净了。
路迩用手指戳了戳江烬的腹肌，想确认一下真的没有问题，结果江烬一把捉住他的手腕，把衣服放了下去。
江烬的声音略显干巴：“可以了，谢谢。”
路迩说：“我还没有检查。”
江烬很强硬地说：“已经好了。”
路迩：“骨头里面还有没有子弹了？”
江烬说没有，路迩说你让我摸一下。
江烬看着他，不动。
路迩：“你让我帮帮你嘛。”
江烬很奇怪地闪烁了一下眼神。
看他这么坚持
路迩只当他是自尊心太重。取子弹要躲在自己房间
伤口也不给检查。
路迩只好作罢
但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说：“江烬
要不然你现在许第三个愿望吧。”
许一个足以让江烬从此以后都不再受伤的
厉害的愿望。
但路迩说的太突然了
他觉得江烬这么快应该许不出来
他就是提前先跟江烬把这事儿定下。
没曾想
江烬竟然还真的伸出手指给他。
路迩一惊
愣在原处。
他明明应该感觉到开心的
但这一秒还是有点呆愣了。好一会儿
才慢吞吞地把手指戳到江烬的指尖。
很快
他听见江烬说话了：“我的第三个愿望是
想要你——”
路迩紧张兮兮地等。
——想要你帮我毁灭世界？想要你给我不老不死的生命？想要你赐予我无坚不摧的力量？
路迩脑子里乱糟糟
什么都在想
又什么都想不出结果。
他忽然有一瞬问自己：我有没有告诉江烬
许完愿以后
我就要走了？
路迩记不清了。
等了半天
江烬还没有说出下一句话。
路迩小声问他：“你想要我干什么啊？”
可是江烬只是笑
没接话。
路迩从一开始的紧张慢慢地开始着急
再之后
他收回了手指
打了江烬的肩膀一下
埋怨道：“你没有想好愿望就不要说啊。你看吧
说话说到一半
契约直接判定无效了。”
路迩说完
就从沙发上跳下去
光着脚吧嗒吧嗒跑到厨房
打开冰箱
开始找零食。
他没有回头看江烬
因为他怕自己的眼神暴露自己的心情——是的
他居然在高兴。
路迩回到房间
抱着薯片啃啃啃。食之无味
只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他觉得他好奇怪。
愿望被契约判定无效后
他居然在庆幸江烬没有这么快许下第三个愿望。
-
江烬一直坐在沙发上。
看到路迩跑进房间后
他收回了目光
视线落到了自己的指尖。
许久后
他好似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声：“……无效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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