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罗素, 贝德福德公爵的第三子,辉格党的政客。同时也是威廉勋爵年近四十的叔叔。
    这样一个人的求婚,不得不说是艾米丽此前从未预料过的。
    尽管在如今的上流社会, 中年男子迎娶年轻小姐的事例已经屡见不鲜。但这并不意味着一位有5万磅嫁妆的伯爵小姐, 也会甘愿追随这样的潮流。
    几乎是顷刻间, 艾米丽小姐就做出了回应:“我很抱歉,阁下。您要知道我一向都视您为长辈。您的结婚请求……实在是我无法应允的。”
    毕竟体弱多病且身材矮小的约翰·罗素勋爵,的确不是什么优质的婚配对象。
    可以说任何一个真心为艾米丽考虑的人, 都不会坐视这桩婚约成行。
    但精明的求婚者显然并不打算知难而退。
    只见他意味深长地说:“是我的年龄和身体状况使您退却了吗?我亲爱的小姐。像您这么聪明的姑娘应当明白, 一个年长太多的求婚者……有时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听到这里, 犹豫的情绪渐渐攀上了那张年轻而娇艳的面容。
    要知道年长和体弱这样再明显不过的缺点, 放到一个收入不菲的求婚者身上,倒也算不得什么劣势。
    毕竟有一件事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即在这个女性要么被监护人约束, 要么被丈夫看管的社会中, 寡妇的确比大多数的女人来得自由。
    就在艾米丽迟疑的时候,政客巧舌如簧的本事又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倘若您同意我的结婚请求,您尽可以在婚前协议中完全保留您自己嫁妆的使用权。我们可以拟定一些条款来让我们完全可以做彼此的好伴侣, 而又不必互相占有。不仅如此, 我还会在协议中为您提供每年1千磅的置装费。以及在我蒙主召唤后,您每年还能获得2千磅的孀金。”
    他的言语依旧恳切, 姿态也依旧卑微。但他的身形似乎看起来并不像之前那样矮小了。
    他的言语间总在散发出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金钱的味道。
    作为一个一心向上攀爬的政客,他选择艾米丽的理由自然不难揣测。谁让艾米丽拥有一个做内政大臣的舅舅、一个手腕了得的母亲、以及一个同样位高权重的生父。
    娶一个这样的妻子所能带来的政治助益,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了。
    而究竟是选择一位年貌更相当的新郎, 还是选择自由和财富都唾手可得的后半生呢?
    没人能代替艾米丽做出选择。
    ……
    比起温室那边一波三折的小插曲, 发生在塔列朗亲王和泽维尔之间的谈话无疑就要顺畅得多了。
    以至于在谈话结束后,交际了一整天的泽维尔先生还有精力穿过喧闹的人群,行走在通往宴会厅的长廊上。
    “或许仆人早就清场完毕了。”他漫不经意地想着。
    果然不出所料, 等泽维尔打开宴会厅的大门后,迎接他的就是一群正在善后的仆从。
    面对这位“不速之客”,错愕的仆人们都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毕竟几乎没有什么人会在仆人清场的时候闯入入这里。
    幸好副管家对这位时常出入萨塞克斯宫的客人还算熟悉。他很快迎上来并尽职询问了宾客去而复返的意图。
    “我来替特兰顿小姐取回她今天原本佩戴的花环。”泽维尔不动声色地说明了来意。
    然而下一刻,他就对上了副管家狐疑的眼神。
    “有什么不对吗?”
    “据我所知,那个花环已经被小姐亲自取走了。”
    “哦,也许今晚的事务过于繁杂,以至于特兰顿小姐的记忆出现了一些小纰漏。”泽维尔平静的语气中听不出半分尴尬。
    于他而言,这种无伤大雅的虚假辞令简直是信手拈来且毫无负担的。
    在敷衍完副管家之后,转身离去的他开始寻觅起了这座宫殿女主人的踪影。
    在被格雷伯爵拉住,商量了一番反击下院质询的对策。又绕过了一群在德文郡公爵和埃斯特子爵的带领下纵情享乐的醉汉后,他在萨塞克斯公爵的收藏室里找到了正和人谈话的塞希利娅。
    很好,除去女伯爵身旁那道意料之中且阴魂不散的身影外,今晚的一切似乎都十分完美。
    深夜的宫殿,无人的收藏室,刻意压低的声音……这对年轻的男女肯定在谈论着什么秘密。
    对泽维尔先生而言,眼前的一切这可并非是什么和谐的音符。
    毕竟一个秘密的存在,轻易就能让人联想到某种隐秘而暧昧的联结。
    “我们得跟艾米丽谈谈……”见有人进来,马奇伯爵旋即收了声。
    “当然。但我们并不能强行干涉她的意志……”不一会儿,塞希利娅也止住了话题。
    显然,他们灵敏的听觉,使得他们都并未错过泽维尔先生刻意加重的脚步声。
    “晚上好,亲爱的泽维尔先生。”塞希利娅转而和来人打起了招呼。
    除去一些心思幽微的算计外,她和这位政治代理人的关系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坚如磐石了。
    而比起塞希利娅的从容,马奇伯爵的态度就要稍显冷淡了。
    当然,对向来桀骜的马奇伯爵而言,初出茅庐的泽维尔也确实不值得他谦逊对待。
    不过向来“好脾气”的泽维尔先生还是对这个伦诺克斯家族的继承人报以了诚挚的问候,并成功收获了对方一个敷衍的颔首。
    不得不说,马奇伯爵单方面的针对已经是这两个人多年相处的常态了。
    而看似弱势的泽维尔,也每每能利用自己的处境却换取另一个维度上的优势。
    以至于连里士满公爵夫人有时都会觉得爱子的行为有失风度。因而这位高贵的夫人,总会在社交圈中对泽维尔的名声加以维护。
    鉴于此,调停多年也没能改变查克恶劣态度的塞希利娅,已经学会了无视男士们之间的纠纷。她直接询问起了和塔列朗亲王合作的进展,当着马奇伯爵的面。
    马奇伯爵自然不太能理解女孩的行为,也不太能消化她和泽维尔之间的默契。但出于对塞希利娅的信任和尊重,他还是默默留了下来,而非起身回避。
    面对女伯爵的突然之举,泽维尔虽然皱了皱眉,但也终究没多说什么。
    秉承着公事公办的语气,泽维尔开始对女伯爵谈起了他的任务进展,“塔列朗亲王对您的计划十分感兴趣。只不过为了法兰西的利益着想,他还是希望能在利奥波德王子和法国王室之间再搭建一条纽带。”
    这点早就在塞希利娅的预料之中了。毕竟塔列朗可以背叛教会、背叛波旁的君主、背叛拿破仑,却独独不会背叛法兰西。
    而奥尔良的王室想和一个鳏居的德国王子构建纽带,最稳妥且迅速的办法自然就是给他安排一个妻子了。
    果然,泽维尔接着开口,“法王的两位公主都到了适婚的年纪。塔列朗亲王有意从她们中选一位成为未来比利时的王后。假使我们的利奥波德王子还有那么一丝智慧可言,他就不应拒绝一个年轻且血脉高贵的新娘。”
    至于利奥波德王子可能存在的,对亡妻的情谊,那并不在政治家们的考量范围中。
    “这倒没什么问题。”塞希利娅点点头,表示自己有信心说服帕默斯顿。
    利奥波德和英国的联系已经足够紧密了。在新娘的人选上给法国一些甜头,总好过他们坚持让法国王子担任比利时国王,或者干脆出兵吞并比利时。
    毕竟只需要爱神维纳斯出面就能解决的事情,连帕默斯顿也不会情愿惊动战神玛尔斯的。
    再不济,考珀尔夫人也会代她周旋。
    想起这对爱侣今晚的密会,塞希利娅的心情有些一言难尽。所幸最尴尬的场面终究没有出现,以至于她还能坦然面对他们。
    “至于利奥波德那边……”
    “我去和他商量。”善解人意的泽维尔又为自己揽下了一件差事。
    “此外,塔列朗亲王依旧想再确认一遍,您的叔叔夏维勒侯爵是否真的无意于法兰西财政部长的位置。”
    依泽维尔探知的情报来看,法王还是属意资历深厚的夏维勒侯爵接替那群银行家,去整顿法兰西的金融业。
    而塔列朗亲王自然也是乐见其成,并十分乐意为夏维勒家族提供助益的。
    毕竟对塔列朗来说,倘若是和自己有姻亲关系的家族拿到这个显要位置,那当然更有助于他维持权势并攫取财富了。
    而面对财政部长这样富得流油的位子,塔列朗和大部分的巴黎人一样,都以为夏维勒侯爵是在拿捏姿态。
    “请您郑重转告他,比起财政部长,我的叔叔加斯通更希望在驻俄公使的位子上为国尽忠。”塞希利娅则十分坚决地替叔叔拒绝了塔列朗的“美意”。
    毕竟不论是塞希利娅还是她的叔叔都很清楚,法兰西财政部长的位子上正低悬着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每个试图坐上这个位子的人,都难免被剑锋割伤头皮。
    贪婪的金融寡头们正期盼着收割民众的新鲜羊毛。而他们的“平等国王”菲利普,又希冀着新上任的财政部长能有所作为,好替他的统治挽回一点儿民心。
    这样的乱局或许是野心家的温床,但塞希利娅很了解自己的叔叔——他太高贵了,以至于不甘心做银行家们的提线木偶。而正统派的傲气又使他无法听命于奥尔良的国王。
    于是到俄国去,对加斯通侯爵以及夏维勒家族而言,就成了一个体面而又能保持政治影响力的绝佳退场方式。
    见塞希利娅确实无意让叔叔去趟这趟浑水,泽维尔自然不再多言,而是又任劳任怨地接下了再次去和塔列朗亲王谈话的任务。
    不过他的付出,倒也并非全然无私。
    在谈完正事后,当着一直未置一词的马奇伯爵的面,泽维尔询问起了另一件事。
    或许有心,或许无意。泽维尔开始在马奇伯爵面前,彰显起了自己和塞希利娅之间的特殊情分。
    也许这就是马奇伯爵脸色愈发刻薄的根源。
    “我让男仆在今天早晨转交给您的那束小苍兰,不知道是否令您满意?”
    说话间,泽维尔认真端详起了眼前少女的面庞,并试图读懂赞助人的每一丝情绪。
    “我得说,泽维尔先生,要不是看在它今年确实开得绚烂的份上,连续两年毫无新意的礼物已经足以令我禁止您再造访萨塞克斯宫了。”
    和往常一样,塞希利娅脸上所萦绕的那股美丽的傲气简直熠熠生辉。这使人毫不怀疑她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所以您到底还是喜欢它的。”泽维尔充分领悟了女伯爵话语中的未尽之意。
    “我让伊莱莎帮我做成了花环,并佩戴它出席了晚宴。这不算糟蹋您的礼物吧?”
    她的话音刚落,两位男士的目光就已经在她的头顶流连。
    尽管那里现在已经被一顶璀璨的钻石冠冕取而代之,但他们显然都没忘记特兰顿女伯爵今晚佩戴花环时的风采。
    “当然不。那束小苍兰已经是属于您的礼物了,您有权处置它。”泽维尔压了压自己上扬的嘴角,并再一次无视了马奇伯爵眼中的愤懑。
    至此,他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场。
    目送他离开后,塞希利娅才看着马奇伯爵的眼睛说道:“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查克。关于我在筹谋的事情,关于我和泽维尔的合作?”
    更关于她不怎么加以掩饰的权欲。
    说不出为什么,塞希利娅就是想小小地试探一下。
    倘若她不曾是,也不会是一个温顺安分的女继承人,倘若她无意在今后的岁月中迎合普罗大众对女性美德的种种诉求,查克还会不会无可动摇地站在她的身边?
    从不肯收敛锋芒的马奇伯爵,这次却罕见地沉默了半晌。
    久到塞希利娅的心中都快翻涌着失望的波浪时,他才终于开口:“你还记得那年海克利尔的狩猎季上,那个克劳迪家的小子惹你生气的事吗?”
    提到那个男人,塞希利娅的语调中依旧饱含着厌恶,“那个狂妄的家伙,竟然有胆说我把火器当成了小女孩的玩具。”
    “那时候,我是怎么做的呢?”马奇伯爵的声音中难得染上了一点蛊惑人心的味道。
    “你跑到狩猎的队伍中以自己的荣誉和所有人打赌,赌我会在三发子弹□□中他的帽子。”
    里士满公爵的继承人以荣誉做赌,在当时的狩猎队伍中不可谓不轰动。甚至直到如今的贵族圈中,都不乏一些批评他过分狂妄的声音。
    “结果呢?”
    “我一枪就射穿了他的帽檐。”
    谈到自己的“丰功伟绩”,塞希利娅那双淡漠惯了的银灰色眼眸中,顿时激荡起了一股浑然天成的自信。
    “你要记住,塞茜。在这一次……不,在今后每一次的博弈中,有两件事是不可撼动。第一,你会赢;第二,我会站在你身边。”
    他的神情难得肃穆,仿佛在昭告德尔斐的神谕。
    他的话语依旧狂妄,如同所有少年人轻率而不负责任的承诺那样。
    但即便十足狂妄,却也十分动人。
    而对塞希利娅而言,这就足够了。
    未来是什么样子的?谁知道呢。
    在今后难以预料的岁月中,或许他们会因政念不合而争吵,会因立场不同而互相攻讦,会因某些琐碎的动机而分裂。但重要的是,最后的最后,他们终归会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