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两个胡乱攀扯,嘴里吐着些不知所谓言论的糟心假儿子因为某些陈年积怨逐渐上头，打得愈发真情实感并忽视了本该是此刻重点关注对象的自己，作为幕后反派的蛭子神莫名感到一丝空虚。
一回首,骤然见着各种意义上的真儿子,心底不免生出几分欣慰。
凡事最怕对比。
跟这两个奇形怪状的家伙比起来,就连长年跟他对着干，一言不和还离家出走的雨宫律看着似乎也乖巧了许多……吧？
蛭子神稍显迟缓地眨了下眼,似乎不太能确定的样子。
视线在眼前黑发青年仅垂下几缕细碎长发的光洁额角处停留了一瞬，很快又挪到对方那隐隐有消褪之势,却还挣扎着攀附在下颌不甘平静的金藤斑纹上。
相比对方薄雾般清透明亮的淡金,就色彩上而言要略微暗沉几分的金眸接连闪烁。
尽管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刻，事到临头蛭子神心底却仍旧不免咯噔一下,自步入高天原后便冷静异常的思绪也产生了一瞬间的错乱。
在现世为人类占据主导，神明已成旧日幻影的时刻最后赌一次。
赌那沉溺于往日辉煌，不思进取的神明们已为世界所抛弃，拉整个高天原一同沉沦——
这种横看竖看、左思右想都无异于自杀式无差别恐/怖/袭/击的行为，怎么想都不会被大部分人格为产屋敷一族所塑造，至少在立场上算得上纯善一方的雨宫律所认同。
蛭子神从不自诩高尚,甚至有着极低的自我评价。
他清楚自己究竟多么卑劣——
被嫉妒与怨恨所占据的内心容不下半点美好,小心翼翼藏起满怀恶意的视线，自无光的阴影深处悄悄向外窥探，诅咒一切沐浴光华的存在堕入深渊。
天生畸形造成的丑陋本相和力量缺损、父母的嫌恶与厌弃、尚未懂得伪装时遭受的恐惧和抗拒、以及同为那对夫妇的孩子，按理身份相等却与弟妹们截然不同的境遇……
不是任何人的错。
蛭子神明白，无论如何生拉硬扯牵强附会,这一切都怪不到自他和淡岛之后才诞生的弟妹们头上。
即便非要找个缘由，也只能怪那对明明身为有着超越时代伟力的神明夫妇不做孕检，擅自又草率地生下了不受期待、象征畸形的「水蛭子」。
可那对夫妇也不过是顺应天命,完成生产国土与高天诸神的使命，本意并非诞下一个畸形儿任人奚落羞辱。
如果从一开始就未曾诞生就好了。
蛭子神想——
那样的话，就不必开启这毫无尊严可言，找不到半点存在意义的可悲人生了吧？
然而，「水蛭子」的诞生已成事实。
正因如此，无处排解的极端落差感、浓烈自卑和不配得感，再加上身为神明天然持有的傲气……
缓慢滋长却不容忽视的微小屈辱，经由艰难爬回高天原时所受来自同类的冷眼耻笑催化，彻底化作灼烧心魂的扭曲自尊。
同为那对夫妇的孩子，凭什么那些家伙就能高高在上，睥睨众生？
明明……
那高悬的日轮，本该是他蛭子神才对！
若他在地上爬，便没有神明配端坐高台。
憎恶所生之毒火悄无声息，却真真切切灼烧着五脏六腑。
经年累月，燃料累积，只待有朝一日尽数释放，焚烬所有远在高天之上的神明。
——哪怕代价是牺牲自己。
蛰伏隐忍并耐心地一次又一次调整计划，蛭子神从未有一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只是……
大抵做父母的，都不愿将自身丑恶真实的一面展露在孩子面前吧？
难得束起长年披散的长发，展现出干练战斗姿态的文系神明几乎是下意识地试图逃避。
脚步不着痕迹地稍往后蹭了些，又在下一秒硬生生止住动作。他抿了抿唇，用一种近乎阴沉的目光望向雾中那道随距离缩短逐渐清晰的身影。
他其实不太清楚，关于自己希望对方给出怎样的反应——
虽然也已经习惯这孩子的浑身反骨了，但自己的儿子要是敢在这件事上表现出半点忤逆，偏向高天原……
光是想想就火大得要死。
不过要说律会赞同，甚至更反常一点选择加入他的行动……
似乎也有点奇怪？
真让人糟心。
蛭子神闭了闭眼。
管他呢。
反正这小混蛋也从来不听他的话，又凭什么他要听对方的劝？
还从没听说过儿子管老子的，想倒反天罡不成？
这臭小子最好别有什么意见，不要逼他在这种大喜的日子……
嗯，总之不要逼他。
瞬间收敛起脸上不算明显的惊悸，重新恢复镇定的蛭子神直直站定，抿着唇直勾勾盯着眼前这个就人类时间观来算，称得上是多年未见的孩子。
于抹杀万物生机的灰暗雾气中，这对身形相仿的父子相视无言。
长久的沉默让气氛都好似低沉了许多。
好在雨宫律早已适应了对方这副阴暗爬行、啊不……疏离厌世的忧郁气质，丝毫没有受到氛围的影响。
身体被当做作案工具，算得上这起破坏生态保护区案件从犯的他轻眨双眸，对高天原遍地狼藉的现状视若无睹，一如平常般从容发出了友善的问候。
“好久不见，父亲。”
“……”
蛭子神眉头轻蹙。
没能及时得到回应的雨宫律认真想了想，认为大概是他的这声打招呼过于简单粗暴，显得不够亲切的缘故。
说来也是……
筹备多年的计划正式实施，神经难免会紧绷一些。
毕竟父亲本来就有着轻微的完美主义和强迫症，对超出计划外的事物感到焦虑也是理所当然。
想明白了关键，身为孝顺且贴心的好大儿，雨宫律只好又斟酌着补充一句以缓和气氛：“离家出走得还愉快么？”
“……？”
并没有离家出走，有在很认真地在谋划一些不可告人阴谋的蛭子神眉头皱得更紧，嘴角抿出不愉快的弧度。
啊……
又开始不高兴了。
一如既往闹不清惹恼对方的点，雨宫律沉思半晌无果，只能将之归咎于对方十年如一日不曾改过的坏脾气。
没办法。
做孩子的，哪有不受父母气的呢？
作为没头脑中心思还算细腻的那一类，深谙不高兴人群顺毛技巧，宽容且大度的雨宫律默默叹息，并熟练地准备另起话头。
视线落到远处旁若无人开始日常干架的特级二人组身上，飘忽几下后忽地停滞不动了。
不对？等等、这个……？
“唔……”
经过一番严密的思忖，雨宫律终于理清如今这个并无血缘的诡谲亲缘关系，恍然大悟道：“啊，见到你的新孩子了么。”
“……！！？”
原本只当那两个前来搅事的不着调家伙满嘴跑火车，被空口白牙污了清白的蛭子神惊恐地瞪大眼睛，静下心试图分析……
冷静不了一点。
怎么可能啊！？
且不论他是无性恋，不可能留下孩子……
就拿古今中外的神话中、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来自上一代明晃晃的教训来说，并不想喜得贵子的男
神十分小心。
时刻确保自己身心健全没有丢失器官、食谱干净得约等于空白、缺乏冒险精神不往各种险境跑，更不存在诸如随地大小澡之类的坏习惯……
谨慎到这种程度，再突然冒出来什么野孩子就不礼貌了吧？
这事儿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尽管自身存在就被归类在超自然现象里，对于这种不科学的事情，蛭子神仍旧呈现一副理解不能、脑子短路的症状。
欣赏了有一会儿对方青青白白、变了又变的脸色，雨宫律露出一副才发觉自己话中歧义的恍然模样，出言安抚起来：“啊，别害怕，不是您生的。”
“……”
不知道该说是松了一口气还是一口气没提上来，蛭子神觉得有些心梗。
清楚自家孩子到处乱捡东西德性的老父亲脸色黑沉沉的，咬咬牙终究还是没有吐出一些不合礼仪的粗鄙之语。
左右不过两个人类。
这种昙花一现的脆弱生物，能在「不变」的神明生命中占据微小的一部分，就已经能算得上、呃……
蛭子神愣了愣，忽地回忆起如今居住在地狱里的，还有那些自己亲手从轮回的刷新机制中保住的灵魂。
作为让雨宫律这个长生种敢于一次次与短生种建立羁绊的推手之一，并不赞同这种行为却又自觉兜底的蛭子神烦躁得阖上眼。
眼不见心不烦。
总归不会在他面前闹，爱咋咋吧。
憋闷至极的蛭子神唰地合起手中桧扇，扇子一下下焦躁且不耐地点着肩头，视线不住地往身侧瞄去。
——那是还未曾被雾气吞没，高天原仅剩不多的净土。
啧……
就差那么一点。
眼看原本浓厚得让人难以呼吸的雾气似有消减的趋势，他胸膛急促起伏，捏紧扇柄瞪向始作俑者，恶声恶气道：“你要阻止我？”
“面对久别重逢的孩子就是这种态度吗？就算是我也会受伤哦。”完全没有自己被敌视的自觉，雨宫律面无表情地表达着委屈。
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下，说这话的人再怎么一本正经，这种不带感情的捧读也实在没什么可信度。
眼睁睁看着危险人物一步步缓慢上前，即便因为身份原因并未感受到压迫感，蛭子神也无法将如今这副场面当作什么父子重逢的温馨情节来面对。
乌压压的眼睫随着眼帘微微下垂，本就颜色略深的金眸又暗沉几分。
其
他事情都可以让步。
就算这孩子小时候不学好成天鬼混、非要跟妖怪交朋友、找了一大堆人类亲友过家家……
这些他都能忍，唯独这件事——
“回去。”
指尖一旋展开点在肩头的桧扇，浅薄的金光于扇面上交织出繁复玄秘的纹路。
蛭子神微微抬手，桧扇遮盖住自鼻梁往下的半个面部，只露出一双氤氲着太多复杂的金眸：“阿律，别跟我作对。”
他加重声音，再次重复。
“现在，回去。”
“诶？”雨宫律愣了一下，前行的脚步顿在原地，表情也染上几分困扰。
不过这份犹豫仅仅只有一瞬。
“不行哦。”
在色厉内荏的父亲发出攻击之前，瞬间闪现到对方面前的雨宫律夺下那柄金光乍现的桧扇，一点点缓慢地合上扇页。
老实说，再精妙的法师也没办法跟数值拉满还是个机制怪的魔免剑士打。
尽管早就清楚这份实力差距，距离突然缩进和被强制打断施法的惊愕还是使得蛭子神瞳孔骤缩。
“你……！”
失望和愤怒使得他声音都开始发颤，清高的神明连脏话都不会几句，分明气得咬牙切齿却不知该如何起头骂人。
蛭子神觉得十分难堪。
分明已经够可悲了，如今却连孩子都要忤逆他么？
“未免太紧张了吧，我可从来都没有说过要跟你作对。”
前科累累的雨宫律叹了口气，周身亮起的金色光点落入对方此前握扇的手中，凝成一振寒芒的冷色长刀。
“你需要这个吧，父亲。”
忽然多出的重量使得蛭子神手臂一沉，并下意识往手心望去。
这个……
蛭子神有些茫然地垂首，望向微微俯身将从桧扇缠在他腰间挂绳上的雨宫律，似乎不太能够理解现在的形势。
“去吧。”
雨宫律却没给对方反应时间，按着对方的肩膀将其转了个方向，指着前路轻声道：“用这个，做你想做的。”
——然后，得偿所愿。
至少，从这场纠缠不休的噩梦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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